徐小斌,祖籍南方,出生在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幼习画,曾下过乡,当过工人。1982年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学院,现为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级编剧。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理事。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重要奖项。

自1981年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作品近四百万字,共出书三十七本。包括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电影、电视剧本,在多个国家的大学图书馆均有收藏。《徐小斌文集》五卷本于1998年出版。长篇《羽蛇》于1998年首版后,多次再版。中篇小说《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有多种译文,并改编为电影剧本《弧光》,获第十六届莫斯科电影节特别奖。

艾琳(以下简称问):听说您很早就向朋友推荐由小说《钢琴教师》改编的电影,您是在何时注意到这个电影的?

徐小斌(以下简称答):2002年,我偶然看了名为La Pianiste(法语)/The Piano Teacher,译名为《钢琴教师》的电影。这部由迈克尔·汉内克(Michael Haneke)导演,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主演的电影给我的第一感受,只能用“目瞪口呆”四字来形容。

问:怎么讲?您好像在中国电影资料馆观摩过一段时间吧?您认为此片很特别吗?

答:对,看过的电影也不算少了,从九七年伊始便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坚持观摩达五年之久,五年内每周看两部片子,基本上风雨无阻,但没有一部像此片一样如此震撼我心。稍后才知,此片获了第54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最佳男女主角三项大奖。于是买了碟,前后竟然反复看了七次,很多台词已经可以背出来了,但每一次看似乎都有新的发现,新的震撼。这令我恐惧,于是急急地将碟送了人,像是急于把一颗带来灾难的女皇王冠上的宝石出手,出手时我对朋友说,这部片子的原作极有可能获诺贝尔文学奖。

问(笑):竟然被您言中了!本届诺贝尔奖的得主,正是电影《钢琴教师》的原著者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说实话,这部书到现在我都没看完,书就在手边,看到几章后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了,不知是不是译文的问题,您能简单地概括一下整个故事吗?

答:很难概括。简单地说,《钢琴教师》写的是一个中年女钢琴教师埃里卡的故事。埃里卡与专横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异性缺席的残缺家庭中,这种畸形的环境导致了她不得不依靠偷窥和自虐来发泄性欲。长久被禁锢的欲望,却被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学生瓦尔特掀开。在瓦尔特狂轰烂炸般的追求下,埃里卡却因长久的病态压抑,已经丧失了被爱与爱人的能力,一场令人疼痛的性冒险开始了,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问:听起来并不那么令人惊诧。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您目瞪口呆呢?

答:对于坐在电影院的影迷来说,《钢琴教师》最令人惊诧的莫过于埃里卡种种变态的行为:她在浴缸里自残,在成人音像店租带,甚至在捡起别人遗留下的沾有秽物的纸巾细闻时,她的神情竟然那般泰然自若,没有一丝羞愧或仓皇。唯其如此,才能活生生地触摸到一种莫名的连当事人也感觉不到的痛!而在电影的结尾,埃里卡眼看着自己一直苦等着的瓦尔特若无其事地转身而去,她飞快地把长长的餐刀插入自己的身体,血慢慢地渗出来,她依然面无表情。

问:埃里卡想殉情而死?

答:当然不是想殉情而死,而是想给此时的痛苦切开一个出口,让肉体的疼痛暂时覆盖精神的绝望———包括全盘失败的愤懑。

她收好刀子,走出剧场。字幕升起,没有音乐,静默的黑暗重重压在我们的心上。爱已灰飞烟灭,也许本来就不存在,无论是她还是他,都误读了爱情这个字眼。从此她仍然回到原点,没有爱情也没有生命的被母亲绝对控制的残缺家庭的原点。———作为电影,这的确是大师的作品,在场面调度上,更是导演与演员完美结合后的杰作。白色为背景基调,充分象征女主角内心世界的苍凉,除了埃里卡的家中,诸如琴室、演奏厅,皆以镜头创造出空旷的景深,构图式的景框设计尤为奇绝,中景或全景的平视镜头固定不动,在同一个镜头里面,无论距离镜头深浅,每个人的反应都充满叙事张力。导演充分给予演员发挥的空间,两位分别得到戛纳影帝影后的演员也达到极为成功的效果。特别是伊莎贝尔·于佩尔震慑人心的演技,虽然几乎面无表情,但所有观众都能感受到在那张万古不变的脸后面,有着“于无声处听惊雷”般意外的力量。

问:呵,您说得太好了,那么您读小说的感觉呢?和电影一样强烈吗?

答:说实话,也许是电影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读到小说后的第一感觉竟是有些失望,直到再读一遍后,才深感小说原作其实是极具震撼力的,小说的元素中自然有很多是电影所无法表现的,相信耶利内克一定会认为电影完全是另一个作品,而不是她所写的《钢琴教师》。我不知道耶利内克是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在小说中,她写的这一场非同寻常的恋爱却很像是一场权力角逐:人到中年的埃里卡其实根本没有恋爱过,但自恋的她的内心其实蕴藏着巨大的**,譬如在少年时代那场与布尔西的恋爱游戏中,她就曾经因为失败与被压抑而自残。自恋与自残,虐待与受虐肯定是一个人的两面———那起始的原因肯定是一种巨大的无可宣泄的**!中年之后,她在性的方面似乎已经是一个找到平衡的女人,而这种平衡在年轻学生到来后被完全打破,就像一个踩在钢丝上向前用力伸出手的人,她所有的平衡都失去了,接下去她开始像所有陷入恋爱的人一样变得张惶失措,进退维谷。

问:她所谓性的平衡可能是一种虚假的平衡。

答:是的,也可以说,是自欺欺人的平衡。耶利内克犀利地揭示了这场奇特恋爱的实质,它是一场争夺控制权的战争,开始时埃里卡占据着控制权:在卫生间里,埃里卡只替瓦尔特**,不许他发泄,企图以**对他进行绝对控制;然而,当她郑重地把信交给他之后,一切转变了,控制权颠倒了过来,她本来是把自己最私密的性幻想暴露给她准备认定的男人,她以为这是自己“爱”的表现,因为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方式。然而此举却被瓦尔特狠狠地唾弃,之后的一切便转了向,埃里卡从先前期望的主控地位一落千丈,她试图按照瓦尔特期待的方式去做,但在爱的方面满目疮痍的她已经不能够享有常人的**,于是等待她的便是令人羞辱的挫败。之后是两人像拉锯战一般的几个回合,终于屡受刺激而无法发泄的瓦尔特再也无法克制,他冲进埃里卡的家强暴了她!权力关系完全翻转,爱情也被消磨殆尽,一厢情愿的性幻想被还原成心灵的苦痛与肉体的创伤。

问:如果我没有领会错的话,您认为这封信是本书的关键段落,所以你选中了它?

答:是的。在这之前,埃里卡一边极端轻蔑地拒绝瓦尔特,一边因为爱的妒忌毁掉一个女孩弹琴的手。这样残忍的示爱的确让人触目惊心。亲情也同样触目惊心。相依为命的母亲对40岁的她像对孩子一样的看管,无处不在的电话追踪简直令任何一个正常人疯狂。

爱与伤害从来就是双刃剑,这是老生常谈,新鲜的是,耶里内克在这里写的并不是爱,而是一场充满病态、索取、羞辱与挫败的战争。

当控制权易手时,她终于忍受不了孤独和自我煎熬,去找瓦尔特,向他投降了。她是如此期盼有人把她从濒临窒息的孤独中拯救出来,以至屈尊渴望受虐,但问题是,她受虐的渴望完全是她的性幻想,一旦实施,她便全盘崩溃。

而耶利内克的智慧表现在:瓦尔特最后的致命一举,恰恰是埃里卡信中所要求他做的,问题的滑稽与残忍之处,恰恰在于这里,没有经过爱也丧失了爱的能力的埃里卡希望他做的只是她的白日梦,而一旦他真的做了,给她造成的伤害却是致命的。

问:您是说,爱在这里完全成为了一个幻象?

答:是的。对于她,也许是溺水者乞求的一根稻草。对于他,爱被性所终结,忘却比弹响一个音符更轻松。这是多么深刻的隐喻!在这个粗糙的欲望化的时代,爱已不知沦为何物,爱是如此艰难,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埃里卡最后都再次回到了母亲身边,一个人竟然只能从一直伤害自己的亲人那里找回爱,岂不是令人痛彻心肺!在电影中,最后的音乐仍然是贯穿全剧的舒伯特的《冬之旅》———音乐教授因音乐而骄傲,而音乐却把她的爱与青春彻底埋葬。

问:那么在看过小说之后,您还认为电影是一个成功的改编么?

答:我想,也许电影《钢琴教师》对原作压根就是一种误读。但那又算什么呢?在阅读思考中,一切阅读其实都是误读,作者、读者与文本之间,向来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读者永远无法重塑作者的所有意念。但在现代文学的理论里,“误读(misreading)”乃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每一个读者通过阅读而再次诠释了作品;通过阅读而参与了作品的再创造。电影也一样,观众是通过观看而参与了作品的再创造。于是《钢琴教师》的误读是多重的———读者对原作的误读,评论家对原作的误读,导演对原作的误读;影评人对电影剧情故事的误读;观众对电影内容的误读;观众对影评文字的误读……包括我对《钢琴教师》的感受,无疑也是一种误读———因为真正开启答案的密钥只在原作者手中掌握。而在文学艺术的大世界里,误读恰恰显示了作品中社会与人性的丰富层面,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这部小说原作的阅读方向如此多元———它应当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如果它原有的音乐感被我们的翻译准确译出,那么我相信它比目前我们看到的这部书更具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