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女,当代著名作家,现居武汉。十届全国人大代表,武汉市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池莉文集》(七卷),长篇小说《来来往往》《小姐你早》《水与火的缠绵》等;中篇小说《看麦娘》《有了快感你就喊》等;长篇散文《老武汉》《怎么爱你也不够》等。其作品多次获奖。多部作品改编为影视。有多种文字译作出版。本刊2004年11期曾选发其中篇小说《托尔斯泰围巾》,该作品获得“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问):感谢你为读者推荐点评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菲雅尔塔的春天》。读者知道纳博科夫这位作家,多是来自于他的长篇小说《洛丽塔》,还有很多读者对纳博科夫不太熟悉,请你介绍一下这位神秘的孤傲的作家。
池莉(以下简称答):介绍纳博科夫,对照两个版本比较有意思。一个是社会给他的,一个是他给社会的。社会版本:纳博科夫的一生(1899~1977),经历了四个阶段,俄罗斯阶段,欧洲流亡阶段,美国阶段和瑞士阶段。在美国创作的长篇小说《洛丽塔》使他成为世界性作家。而在流亡时期的大量短篇,更接近普遍生存的人类,充满了主观情感,饱含人道主义色彩,加上深刻的背景感,更具有个人魅力,在文学价值上显得弥足珍贵。纳博科夫的版本:我是一个生在俄国,受教育在英国的美国作家。美国是我唯一在精神上情感上感到归属的国家。我追求的文学美德是用最佳的词汇尽可能表达所想表达的东西。我在文学上的罪过是没有把太多的政治愚人和知识骗子写进书里。最能引起我关注的也许是色彩的微粒,问题越大我越没有兴趣。我痛恨一切野蛮的暴行,只愿意接受一种力量———艺术战胜垃圾、魔力战胜野蛮。
我再为他补充介绍一点:纳博科夫酷爱自由,崇尚精神生活,视物质为身外之物,一生都以居住旅馆为主。纳博科夫生命的最后19年,生活在瑞士。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瑞士(旅馆)有“细致的邮政服务。没有烦人的游行和讨厌的罢工。阿尔卑斯山的蝴蝶和奇妙的落日就在我窗户的西侧,映照着湖面,霞光在水中泛起涟漪,周围迷人的环境亲炙着落日的余晖,好像隐喻一般,叫人惊奇和愉快”。如此见得,纳博科夫的确神秘而孤傲,他从来不在文学圈之内,不是我们文学界通常意义上所说的作家,而是文学艺术本身的一个自由灵魂和细腻多情的生活者。
问:《菲雅尔塔的春天》是一篇优美的小说,它带给读者一种内心深处的伤感。其细腻的叙事语言和文体结构,使作品充满了迷人的阅读**。纳博科夫作品的文体和他的叙事语言特征是什么?
答:《菲雅尔塔的春天》的迷人之处在于它的哀而不伤,忧而不颓,深沉绵长,意绪无穷。纳博科夫对色彩与画面有着敏感与超人的鉴赏能力,对记忆与时间的有着多愁善感的诗人般的神秘灵感,更不可想像的是,他居然可以如此自如地操纵文字,进行透彻而微妙地表达。这个短篇已然进入化境,血肉交融,其文体与叙事语言已经被化作纳博科夫气质,是绝对的纳博科夫式小说。
问:纳博科夫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失去了贵族身份和所有财产,其父甚至被追杀而亡。纳博科夫被迫远离俄罗斯漂泊,再旅居美国,人生饱受磨难和坎坷。当他转而用英文写作之后,特别是《洛丽塔》的面世,他成为被世界认可的作家,但是他仍然是孤独的。而且,他对许多大作家颇有微词。是否可以说纳博科夫的个人命运比他的小说还要精彩呢?
答:对不起,我不能同意你了。我不是不同意你的提问,而是不能够同意你在提出问题之前,对于纳博科夫的描述———当然我知道,这也并非仅仅是你个人的描述,而是中国文学界对于纳博科夫的一种公共描述。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的文学界总是习惯于用一种公共心态和公共描述来概括一个作家,好像不知道作家是一种最个体的人。凡失去了祖国,凡失去了贵族身份和财产,凡失去了父亲,都应该算是人生磨难和坎坷吗?那可不一定!正如一样一样地得到,人也会一样一样地失去,正所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得失乃世间常事,福祸之感完全在乎个人的生活态度。读遍纳博科夫的文字,丝毫不见对于自己处境的悲愤,颓丧与哀怨。纳博科夫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失去祖国,而是俄国失去了纳博科夫。在欧洲,纳博科夫同样可以用俄文写作和出版,而俄国却不敢读他的作品。在后来可能返回俄国的情况下,纳博科夫依然远离俄国,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厉害:“我不喜欢被束缚。”1919年随着父亲流亡欧洲以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纳博科夫还是快乐的———因为在他只有12岁的时候,跟随母亲在欧洲旅行,他就躺在旅馆的床铺上,幻想自己将来的生活就是在欧洲不断地旅行,不断地住旅馆,而后来,这样的生活果然发生了。成名以后的纳博科夫曾经回答记者说:他非常满意他的生活,他的生活超过了他童年的想像。对于被逐俄国,纳博科夫的看法是:无须强调俄国革命,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活发生了突然变化;关键在于突然变化,而不在于原因,因为其他原因,比如地震、疾病等等,都可能促成个人的离去。对于他用文字表现的怀旧感,纳博科夫认为这是千万种情感之一种,并非意味着向往出生地。在美国的日子,纳博科夫完全如鱼得水,他在哈佛比较动物学博物馆当研究员,做蝶谱工作。这是他最快乐最刺激的嗜好所在,每年夏天他都要和妻子外出旅行,收集蝴蝶。甚至有几种蝴蝶和一种蛾子是以纳博科夫命名的。而他所有的英文小说都在美国写成。《洛丽塔》使他大红大紫。他非常喜欢做一个美国公民,但是也不妨碍他最后选择生活在瑞士。
纳博科夫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流亡作家。他是他自己。他是没有国界的蝴蝶。他是和谐家庭的出家之人。对于一个俄国世家子弟来说,也许纳博科夫出生就已经尽享了荣华富贵,只有精神的追求和美的创造才能满足他贵族的灵魂。每一只蝴蝶都是他的信使,每一个文字都是他的故土。孤独不能用于他,乡愁不能用于他,文学的清规戒律与行业术语不能用于他。所有的大众词汇和习惯思维皆不能用于纳博科夫,纳博科夫的文学魅力就在他的个人性以及无限性之中。
此外,我还想说明的是:纳博科夫的父亲,一个思想开放的政治家、俄罗斯帝国的司法长官,不是被追杀的,是死于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朋友。
最后回答你的是:纳博科夫的确不喜欢很多著名作家的某些作品。就凭以上那样一个唯美的,无限的,精神的,健康的,独行特立的作家,怎么可能喜欢那些严肃作家把“严肃”直接强加给小说?怎么可能喜欢把政治与社会偏向带进小说?怎么可能喜欢华而不实的道德说教小说?怎么可能喜欢文字粗糙肮脏的小说?他甚至大大咧咧地批评一些流亡小说为假流浪小说,他说“人物都是老套子,里面尽是脏话”。同样作为流亡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实在只有纳博科夫了。
问:在世界可称伟大的作家中,你最喜欢哪位?他的作品对你的创作是否有实际的影响?
答:在我这里,没有伟大的作家,只有伟大的作品。作家是人,人是变化的而且很复杂,我似乎没有了解一个作家是否伟大的可能性;而作品不是人,一旦出版再不会变化,只要认真阅读,就可以获得判断。世界上伟大的作品太多了,多得形成了一个文学的原始森林,我的写作受益匪浅。
问:纳博科夫认为:文学作品是否产生社会作用并不重要,能够对读者起到启示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你怎么理解他的观点?你认为好的小说,应该具备什么特征才具有阅读(文学)价值?新世纪以来,我们的小说在文体、叙事和语言等方面存在什么样的问题?
答:纳博科夫是一个非常冷静清醒客观的作家,他自然懂得文学作品首先是对个人产生重要意义,他也只愿意对读者个人负责。事实上,社会意义是在作品面世之后,由许多个人意义在一定时间里慢慢形成的,那已经不是作家的事情了,也绝对不由作家掌控。因此,一个作家如果看重和张扬作品的社会意义,那么,其不是糊涂就是幼稚、不是媚雅就是媚俗。这也正是纳博科夫反感一些大作家的原因之一。
我认为的好小说,说复杂和文化一点,就是:作家首先应该具备天赐的直接感受人类情感的强大能力,又在后天能够使用这种能力遨游人类心灵,然后剥茧抽丝,去繁就简,将他获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
还是把话说简单一点吧,好小说就是:熟悉生活并且能够洞察生活的,用自己独特的文字功夫将自己独特的生活理解表达出来的,深入浅出、恰到好处并且色香味俱全的。
你的第三个问题,必须针对个案才可以回答。不过我还是可以抽象地说,我们的小说远远不是文体、叙事和语言方面的问题,这些具体问题不是跨越不了的障碍。中国小说是小说意识的问题。我们的小说意识发育不全,营养不良,到现在为止还是狭隘和幼稚的,又格外功利和自以为是。等着吧,慢慢来。
问:我们知道,你的小说《烦恼人生》在最初发表的时候并不顺利,以后的作品比如《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不谈爱情》《来来往往》等,也曾被误读误解,以至被指流俗。我觉得,你的这些作品中,往往凝聚着市民阶层大众生活的酸甜苦辣的真实。这与纳博科夫的写作观点:“没有什么社会宗旨,没有什么道德说教”“任何一部作品反映的都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及“小说是纯粹的”相近。你认为,文学作品的通俗与纯粹有没有明显的分界?
答:首先,像纳博科夫这样天才和杰出的作家,读者范围还是在文学素养普遍较高的欧美,也经常被误读误解,甚至《洛丽塔》还曾被指责色情下流。那么我的被误读误解和指责,就不足为奇了。没有关系的。
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提得好!这是笼罩中国文学的最大的最糊涂的一个老问题了。多少年了(从新时期文学开始到现在),多少代了(从古稀老人到中小学生),多少人了(从文学理论家到文学爱好者),八九不离十都陷落于通俗与纯粹的泥沼。前几年我在媒体上公开讲过自己的观点,可是话一出口就变了,变成记者的理解。现在我再一次阐明自己的思考与观点:
第一,通俗与纯粹(包括纯文学一词)不是一对反意词,它们不能用来进行文学作品的质量评判,更不是一对可以量化的分界标准。
第二,从世界文学的范围来看,通俗小说是有标准的。它的标准是:读者范围应该是有识字能力以上的最大人群;作品构造应该通畅易懂,悬念丛生,故事曲折,引人入胜,是一种流水线制造,指向一种必定出现的结果。通俗作品的宗旨就是要在浅显与简单的感官层面上,娱乐读者,顺从读者,陪伴读者。通俗小说是文学艺术的一个品种,优秀的通俗小说自然会写得纯粹地道,让读者喜闻乐见,作者同样地可以成为通俗小说大家。
第三,由于通俗小说的旗帜鲜明,于是文学作品的一道分水岭就清晰可辨了。所有不合通俗小说规范的小说,全部都是非通俗小说。非通俗小说旨在挖掘人类灵魂深处不可知的部分。其更注重过程而不是结果,更注重精神而不是感官,更注重文本的创造与意蕴而不是实用晓畅,更注重读者通过艺术审美和情感共鸣阅读而不是顺从故事悬念的带领,更注重小说的纵向不朽而不是横向覆盖。等等吧。然而,非通俗小说阵营更加鱼龙混杂,有纯粹的,有高超的,也有夹生半吊、附庸风雅的,还有咬文嚼字、喃喃自语、夸文卖古的,更有道德鼓吹、假装深沉的,甚至有文墨不通的,常识不懂的。对于非通俗类小说的优劣,平面判断只能见仁见智,唯有立体判断才能得出比较公允的结论,那就要依靠时间与读者。比如到了现今,还会有许多读者选择《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宁娜》,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两本优秀小说了。但是,我们有谁可以在3006年的今天,打开报纸,看看读书版是否有2005年某部小说的书评呢?不知道!
这就是文学艺术的不知道性!那么,我们最好不要继续夹缠不清了。换一个清晰的角度换一种科学的思维换一套明白的说法,一切都不困难。
遗憾的是,在目前的中国,似乎还没有出现真正的通俗小说。一些从潜质上看,本来可以成为优秀通俗小说家的作家,却羞羞答答,犹抱琵琶,不伦不类地写着一些四不像的东西,这是非常可惜的,这些人显然是生不逢时,被当今的糊涂文学观点给害了。
2006年1月3日写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