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卷浮,画屏生影。

杨少柳与刘浓对坐,婢女们皆被摒退,静守在屋外。案上置着竹简,半展半卷,她低敛着眉,长长的睫毛随着手指缓移。

她有个习惯,看简之时,喜欢用手指比着,逐字逐句的默读。

“嗯!”

刘浓轻咳一声。

他已经来了一会,可杨少柳只顾着看简,仿似根本就没注意他,只得低声道:“阿姐,不知唤我何事?”

杨少柳微微抬眼一掠,素手卷简,将简搁在案角,然后撤手叠在膝上,这才慢慢地说道:“我听娘亲曾言,你想让刘訚赴建康建酒肆,可有此事?”

六年来,庄中事务,刘浓但有不决之时,多会请教于她,本就不打算相瞒,便笑道:“确有此事,近年来,竹叶青名风日甚,建康世家却多闻名而不知酒。是以,刘訚便提议稍加产量,在建康设酒肆总栈。原酒仍自太滆出,走水路直达建康,再售各地!”

杨少柳淡然道:“嗯,在建康设酒肆是好事,不过,为何是刘訚去,而不是李催?”

她这一问,刘浓倒是听得微怔,没有接话。

一时无语。

半晌,杨少柳又道:“虽说商贾乃世事之末,若无士族依靠,亦极易遭人谋夺。可你需知:患生于欲,而人心难测也!刘訚虽然精通商事,但李催一家俱在庄中,论亲议厚,皆要强过刘訚。”

刘浓知她是在为自己谋划,不过他自认信得过刘訚,便笑道:“谢过阿姐,诚然,患生于欲而人心难测;不过,知人方可善任,我自问知他,当任而不疑!”

杨少柳斜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正色,知他已拿定主意,劝其不得,微一沉吟,说道:“也罢,我也不与你争,我让革绯一同前往,你莫要再辞!”

“这……”

闻言,刘浓神色一顿,心中有些恼,可转念一想:虽说用人之时,切不可疑;但亦不可过纵,过之则是滋心养欲。法之所在,非是为罚,而是为不罚。如若让人久居于崖,终有一日会坠入深渊!让革绯去也好,只要不拘了刘訚的手脚,多个人亦能多几分保障。不将钥匙至于一地!此法,才是真正的稳妥之法!

稽首道:“谢过阿姐,便依阿姐之言!”

“你心里不愿,为何要谢我?”

杨少柳道又把书简展开,细声细气的说着,未待刘浓接话,又道:“你已十四了,亦该行正道而生志了,你且与我说说,你的志向在何?”

志向在何!

刘浓微眯着眼,身子亦跟着往后略倾。细细一思,只觉她今夜所言,字字句句皆似言外有指,也着实拿捏不准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而自己的志向?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他谋士族、建庄园、读诗书、蓄武曲,一日亦不敢懈怠。

这一切所为何来?

洛阳,洛阳!

沉香熏人,卷起烟雾寮魂,刘浓的思绪亦随其蔓延。

若说他没有志向,那是假的!可他的志向,不可明言;就连他自己只要每一想起,亦会遍体生寒!上苍给了这次机会,岂容轻负;若真要问志,那便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方不负大好之身!如此,方不愧所承之志!

他手指轻扣,眼神亦深深。

杨少柳只得一眼,把便他的模样落进,暗中嘴角轻弯,有些不屑:一想事便会扣指,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似的,李越说的对,就是个小滑头。

漫声道:“按晋律僻官职:应由中正乡评,再经由吏部以核家世,最终予以定职。你是次等士族,乡评最高可至四品,四品乡评对应五品以下官职。官职又有清浊之分,浊吏一生亦难登大雅;而清职只需数载便可晋身。如今之江东,门阀林立,朝堂之上尽为世家大族把持。你若想有所成就,此时还不立志以备,更待何时?”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着刘浓,轻问:“莫非,你的志向,便只是想做个富家翁不成?!”

不用看,她此时定是眉目轻挑。

刘浓按膝直身,拂了拂下摆,然后重重一个稽首,沉声道:“回禀阿姐,刘浓想……所行,即是所愿!”

所行,即是所愿?!

“啪!”

竹卷坠地!

好大口气,大的简直就是敷衍!

杨少柳顿住,小嘴微张,睫毛眨了两眨,吸了口气,慢慢的顺着心中的恼意。良久良久,才把胸中的气恼给顺得无声,说道:“也轻,我姑且视作你志向高远!既是如此,便不可将身心荒废。即日起,需得闲游山川赴雅集,四处访友求学,多作文章诗书。两年内,江东之地,须闻得你的名望,而不是你幼时的什么珠联生辉!待冠礼后,或可得到四品乡评,从而谋取清吏……”

杨少柳一语深长,刘浓听得慎重,俱是牢牢记心:唉,离成冠至多两年了,如她所言,我须得四方拜友,求学名师,多行雅事;最好,再著一些文章和诗书,以期能得中正青眼看中,给以好评。然后,才有一展志向的机会啊。

自西楼出来,月色如玉辉。

夜拂挑着灯碎步行于前,刘浓满腹心事随在后。

杨少柳真让人捉摸不透,她像是真把刘浓和刘氏当作亲人,所行所言皆是在为华亭刘氏着想。可刘浓就是觉得,她有目的!或许,这便是先入为主的成见吧!谁让她成天蒙着一张脸呢!有时候,他真想一把揪下她的面纱以辩真容!可倒底不敢,杨少柳是个柔弱女郎,嫣醉她们可不是!

转过回廊,夜拂于转角处止步,低声道:“小郎君,早点安歇!”

刘浓似未听见,还在想事。

夜拂挥了挥手中的灯,再唤:“小郎君!!”

刘浓被灯光一灼,回过神来,歉然一笑与夜拂作别。

归家至门口,门虚掩着,透出半截柔柔的灯光,碎湖多半仍在等他。叫她早点歇着也不听,定是正在磨墨,等着他临帖练字。

红袖添香夜读书!

“吱呀!”

刘浓轻轻推门,室中弥漫着一股幽香,嗅了嗅,淡淡的,若有若无。奇怪!碎湖怎地不迎出来?往日她都会守在外厅的,莫非真的睡了?

刘浓摇着头笑了笑,脱鞋入内。

静而无声。

转过外厅,进入内室,一眼撇去,侍榻上没有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下有一双蔟新的蓝色绣鞋,小小巧巧。

往里走,书室亦无人!

再走,香味渐浓,帷幔上映着个宛约的影子。影子以手撑头,侧身躺在**,曲线玲珑曼妙。

嗵,嗵!

心跳声,莫名的,他的心跳加疾,突然想起一句词:夜色有些缭人!

轻轻唤了一声:“碎湖……”

“嗯……”

有人在帷幔里低吟,声音懵懵的,像是没睡醒。刘浓想再唤一声,可嗓子是哑的,唤不出来;心中则是狂乱无比,有个小人跳来跳去。

强压住心跳,迈前一步,正欲挑帘,手中的剑触倒了香炉。

“碰!碰,碰!”

香炉重重坠地,撞上了矮案,一路乱滚,顿时打破了静静的腻。

“谁?”

帷幔中的人彻底醒了,随后,一支素白如玉的手疾疾挑开帷幔,粉色的中衣顺着手腕一路下滑至胳膊,露出嫩嫩的雪藕。

“是,我!”刘浓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沙沙的。

“呀!”

一声惊呼,紧接着一阵银环相触的声音响起,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啪!”

簪子掉地上了,一头青丝乱洒,帷幔中的人更急,乱乱的嚷着:“小郎君,等等,我……”

越慌越乱,越乱越不顺。

半晌,她突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心道:我干嘛要穿,我干嘛要怕?主母说了,要,要让小郎君,懂人事,懂……

其实人事,她亦不懂,特地跑去问娘亲余氏。余氏笑眯眯的给她烧了热水,在浴桶里晒满了花瓣,然后说了一些羞死人的事。

“咕噜噜!”

外面有声音,她侧耳倾听,问道:“小郎君,你,你在干嘛?”

刘浓正在大口的喝茶,凉茶顺着喉咙灌进去,把胸中的火热压尽,喘出一口气,笑道:“没事,我,镇镇神!”

说着,他走向书室,将剑架好,自书架中取了钟繇的《宣示表》来至案前。

跪坐!

案上铺着左伯纸,梅花墨中盛着五分汁,狼豪搁在双龙衔尾笔架中。碎湖真的很细心,案下的苇席是刚换的,落膝位置绣着两束白蔷薇,跪着不累;笔尖亦是才浸泡过的,既不干涩,亦不失软;就连案左的香炉,燃的亦是他最喜的芥香,而不是一品香。

沉神,静气!

提笔在梅花墨的边角略略匀墨,纵腕徐书。

其所求者,不可不许;许之而反,不必可与;求之而不许,势必自绝;许而不与,其曲在己……

将将临了几句,刘浓掠眼一观,不论是气亦或是神皆有不足。非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此时难以静心,心不静则气乱。

有香从身侧漫来。

稍一回头,碎湖披着长发,跪坐在他的身侧,低首敛眉,想看又不敢看他,两只手互扣着,手指勾来勾去。

此时,她的心里乱极,一会怕小郎君不喜,一会又想着主母的殷殷言语,只觉得今夜好生难熬啊。

刘浓笑道:“若是困了,就早点去歇着!”

“小郎君……”碎湖身子猛地一颤,眼底酸酸的,眼泪就快掉下来,暗道:小郎君不喜欢我,赶我走呢,我走不走?

这时,一滴墨溅下,在洁白的纸上晕开,恰似一朵墨梅。

“小郎君,我,我给你换纸。”

碎湖急急的过来抽纸,却愣不地抓住了刘浓的手。两相一触,温滑如暖玉。她的脸更红,火辣辣的烫,悄悄的缩回手。

一边换着纸,一边暗道:小郎君刚才没避开,那,那是不是就不讨厌我……

刘浓的心亦在怦怦跳,碎湖的脸红得极透,像熟透了的苹果一般,极是诱人。隔得近,女孩儿特有的体香味,暖暖的钻人。她适才着衣太急,宽领没有系牢,刘浓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一团,白白的,赶紧把眼光调开。因为调得急,手里的笔又没提稳,刚铺好的纸再次染上墨。

“小郎君,要再换吗?”

碎湖咬着嘴无声的笑,方才借着换纸的机会,把小郎君偷看了个遍,他的慌乱失措全都落进了她的眼里,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

“嗯啊!”

刘浓重重的放了声嗓子,不能再让她换了,再换今夜就练不成字了,看着那枚浓墨,突地灵光一闪,笑道:“不用了,正适作一幅画!”

“我去取墨来!”

碎湖眼睛晶亮,小郎君要作画,她最喜欢看小郎君作画了,赶紧取了画笔与画墨来,一一摆在案上。

着墨之法有五种:焦、浓、重、淡、轻;又因墨法而生画墨诸种,有宿墨、退墨、埃墨等。刘浓的画法承自杨少柳,着墨之法偏重浓淡的层堆,是以用墨以宿墨为主。作画不比行书,没有名家教导,终生能通一二种墨法亦是极致。杨少柳虽博杂精深,但对这作画却也只是粗通;不过,她却劝他,精通诗书则可,不必事事皆达。

因是简画,刘浓行笔以顺锋居多,寥寥几笔,便已将画意勾出。逆锋再推,勾笔成束,点墨淡染,不过一个时辰,画作便成。

不敢以嘴吹,缓缓用袖在画纸的上方拂了几拂,画墨便已着色。

这是一幅人物画,画中有个女子年约十三四岁,手里牵着一个青冠小童,沐浴在月光之下,踏足在小桥之上。取意甚幽,着墨却暖。虽是寥寥简画,可也将那场景描得极细,显然这一幕曾常驻于其心怀。

碎湖一瞬不瞬的盯着画,眼睛湿了,这是六年前的那个月夜啊,是她们第一次真正相对的时候,小郎君一直都记着呢!

抬起雾蒙蒙的眼,问道:“小郎君,可以把这画送给我吗?”

刘浓想了想,将笔在画中再一勾,打量几眼,然后笑道:“当然,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

夜深了!

碎湖辗转来去,实在难以入眠,跳下床来,把藏好的画拿出来看,越看越迷,歪着脑袋问自己:小郎君这是什么意思呢?若说他不喜,这画里却有着浓浓的暖意;若说他喜,为何却要在这里画上这个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什么呢?

把画举起来,眯着眼,借着月光细看。在那画的右角,有两个大大的问号和叹号!

这个像耳朵!

她指着那个问号,眼神迷离,低低的喃:“是听吗?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