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簌雪成林,室内,鏖战凛凛。

莺雪舞姿极美,一阙清风楚舞,神韵若仙。楚舞源自巫乐巫舞,动静之间,若鹄展翅、似鹰击空。时而,搭眉翘足作问天之象,倏尔,旋身半蹲似簇妆梳翼,檀口缓启,漫声清唱。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魂兮归来!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曲《招魂》衰江南,余音绕梁不绝,莺雪定姿于斜卧,素手托腮,半仰螓首,明眸剪水,好似犹自回味,又若已然招得英魂附身。

与此同时,朱焘把篾一投,眼底神蕴滚动不休,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态尽显酣畅淋漓,肆意灌了半壶酒,叹道:“朱焘,不敌瞻箦也!”一顿,朗声笑道:“乾坤逆转势已逝,故人长绝,兵竭阵裂!然往事已枉,今时非同往日,诸君共聚于雪下,岂可只论旧事?”

“处仁兄,在兵言阵,刘浓放肆了!若未尽兴,莫若复演垓下?”

刘浓以竹篾推阵,黑方十万大军已成围猎之势,将红方切割团困,便如朱焘所言,红方大势已去,恰若昔日楚汉对垒于垓下。刘中郎敲了敲案,面红如坨玉,星目璀璨,显然极为畅快。

这时,祖盛一挑浓眉,面露悻悻,拄着竹篾好似拄枪一般,下意识的想理背后披风,却捕了个空,神情蓦然一愣,随即裂嘴道:“在座诸君,皆乃英杰尔!复演旧事,图有何意?莫若便以此盘,裂展江东局势,何如?”

“妙哉!”

朱焘等得便是此言,与刘浓对了下眼神,抹了一把脸,用力的揉了揉,眼中复起夺目光芒,指着案中豫章位置,拍案道:“此地,屯精锐十万。”复指案中荆州:“此地,驻军三万。嗯,以此,可为红方!”

褚裒心中咯噔一跳,飞快的看了一眼刘浓,理了理冠带,犹豫道:“旧事易演,今势难为,红方,红方尽知,黑方却隐晦难觅,瞻箦,莫若我等复演长平……”

“嘿……”

谢奕用竹篾拍了拍案,目光吞吐,神情跃跃欲试,搓手道:“我等行弈,理当多行兵势变化,岂可学赵子,言兵于旧盘,故而,弃首于阵前!”说着,微微倾身,注目盘中晋陵,眼底一阵光寒闪烁,捶案道:“晋陵,据军万二,中有七千,可为黑方。”

“妙哉!”

祖盛大赞,临事逢机,当仁则不让,指着南部毗邻江东的始兴城,皱眉道:“此地,陈军八千,亦可为黑方。战事若起,七日内,三千骑军便可风临大江。五千步卒……半月可至!”

呼……

袁耽深深的看着刘浓,按膝起身,沉声道:“大江要隘,横江渡。此地,布军四千,尽可为黑方。”说着,瞟了瞟大江对面,冷声道:“横江若战,丹阳,岂能置身事外?丹阳隐存四千私军,可与横江渡夹首一击!”

“快哉!!”

朱焘抛去手中酒壶,抹去嘴角酒渍,细细一阵沉吟,冷声道:“蜀中氐成,积弱内乱,涪陵与建宁呈防即可。若起战事,当可一分为二,其间一万,当为黑方。奈何蜀地军士,皆乃步卒,若欲临大江,旬月方可。而此,尚将迎头对阵豫,章!”

“然也!”

褚裒死死盯着盘中武昌,眉头皱得死紧,深深暗吸一口气,团团一揖,沉声道:“诸君戴天之心,褚裒感同身受!奈何,大江之东,阵连营结,已呈中贯之势,首尾难顾之下,如何为之?”

“不然!”

桥然拿着竹篾当乌毛麈,斜斜一拂,淡然道:“大江之东,北临刘曜,陈军以控胡,岂可妄动?故而,战事之初,势必仅驱荆州三万大军,顺江南逐!若是横江渡与丹阳合力,复添晋陵,兴许,可竭其势!”

褚裒皱眉道:“若遭阻截而战势不遂,大江之东,唯恐倾军漫甲,届时,何人可挡?又有何人,可拒胡于外?诸君,难矣,难矣!”

“非也!”

刘浓淡淡一笑,从盘中捡起一部,斜斜推至徐州,笑道:“此部,屯军三万,当为黑方。”随后,再捡一部,放入庐江,冷声道:“此部,屯军一万,当为红方。”而后,复捡一部,剑眉紧簇:“此部……”

他每捡一部,众人神情即为之一变,随即,恍然醒悟而大惊失色,细细一思,却又知他所虑,势必成行。

祖盛眼睁睁看着刘浓执着手中那一部,迟迟不下,心中焦急难耐,摧道:“瞻箦,此部又从何来?当为何方?”

刘浓闭了下眼,把那一部沉沉放入吴兴郡,冷然道:“此部,当为红方,初始五千,然,不出十余日,兴许,可滚雪上万!”

“红方,吴兴……”

众人顿时色变,徘徊来去,若真有一部起于吴兴,此事便涉及南北之争,滚雪至万又何足为奇?!何况,作乱于内最难防!吴兴,吴兴周氏已衰,将会是何人?莫非,沈氏……

却于此时,刘浓再提一部,而此部出自华亭,犹若横空出世一般,生生落于吴兴郡口,寒声道:“此部,当为黑方,具精锐两千,足以雷霆之势,灭其星火,令其亡于末势未起之时!”

“呼……”

众人齐齐喘出一口气,迄今为止,岂会不知刘浓早有所谋,转首看向刘浓之时,眼光便愈发凛然。

刘浓却泰然自若,淡声道:“暨此,皆有因时际逢之意。诸君,莫若我等就此为戏,权作一博。”言罢,徐徐抬起双手,揽袖于眉上,沉沉一揖:“彦道,无奕,季野。我等昔日,会凌峰颠,以观落日。旧日豪情壮语,今犹绕耳,刘浓毕生不敢忘矣!”

“瞻箦……”

“瞻箦!!”

袁耽、谢奕皆惊。

思及昔日,褚裒想起了两人于萧氏红楼下的结义之言,更是眼底滚泪,君子重诺,踏前一步,长长一揖,沉声道:“瞻箦之心,日月可彰也!褚裒不才,愿为君之马后。若势可为,褚裒定将竭力归劝阿父,武昌有守军五千,隐可为黑方!”

刘浓抬起头来,凝视着褚裒,嘴角慢慢裂开,笑道:“季野,多谢!”随后,阔步急迈,指着豫州汝南,朗声道:“尚有一部为黑方,战事若起,月半之内,刘浓,必提一万精锐铁骑,踏马南下,或背击,或破庐江。”言至此处,一顿,指着豫章:“若其敢出,刘浓兴许可隐渡,突临豫章,插背一击,令其首尾难顾!若时有变,亦可捣碎庐江,直泄历阳,阵斩其首!”

“瞻箦!!!”

这下,满堂瞠目结舌,众人面面相窥,满脸的不可思议。

桥然斜迈一步,复指豫章背后,淡声道:“若势可为,尚有一部,陈军三千,隐为黑方。若瞻箦背击,当可互为倚角!”

“妙哉!”

褚裒一抖宽袖,心思电转,神情大喜:“若前阵之势可阻,北来三万强军作实,瞻箦再及时南下,大江之东,中贯之势,有何惧之!届时,各郡私军必然蜂涌迭起,共噬其势!”

“然也!哈哈……”

谢奕英姿飞扬,放声长笑,朗朗笑声穿帘漫雪。

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以拳击掌,兴奋莫名,眼中之光,灿若星河。

稍徐,朱焘暗道:“怪道乎,瞻箦今时与往日大异,原是已据万千铁骑于掌中!”心中豁然一松,当即,大手一摆,叫道:“莺雪,且舞《大招》,以滋助兴!”

“诺!且稍待……”

莺雪嫣然一笑,端着手,迈着小碎步来到食案前,捏了一块糕点慢慢嚼食,暗觉口中微显干涩,便又捧起茶碗,浅浅抿了一口,眸子一溜,蓦然间,发觉茶**仅余半盏,匆匆一瞥刘浓,面上悄然一红,却掩嘴偷笑,仿若小猫般,将那半盏茶通通饮尽。

再回首,朗君们已然列阵厮杀。莺雪轻轻拍了拍胸口,提着裙摆复回舞场,收敛了眸子,脚尖巧巧一掂,将身旋起。

一个时辰后。

众人勾肩搭背的踏出止戈院,一个个面色红润,神情各呈不同,复又摆席于雪院中,融雪煮酒,仰观茫雪咏风月,再不论及俗事,彼此心照不宣。

这时,碎湖来禀,谢裒与谢鲲皆已离去,陆玩稍作停留也回了吴县,纪瞻留下一封信,与蔡谟、周顗等人匆匆回转建康。

趁着无人注意,碎湖又倾身耳语道:“郎君,几位尊客临走时,面带悻悻之色!”

闻言,刘浓剑眉一拔,捏着信,眯了眯眼,未予拆封,默然揣入怀中。

诸事已毕,祖盛家中尚有要事,便与刘浓作别。

谢奕听闻阿父与族伯离去,本欲即刻回返会稽,奈何小谢安却与小静言、小静娈玩得兴起,尚在桃林雪潭垂钓,宁死也不愿归,谢奕只得作罢。

袁耽见谢奕暂作停歇,且与朱焘一见如故,是以,一同留下赏雪。

刘浓送饯祖盛于离亭口。

漫漫风雪,迷人眼神,祖盛勒住马,抹尽脸上雪沫,吐着白气,指着茫茫雪野,笑道:“瞻箦,曾记昔日之言否?”

刘浓逐目苍茫,笑道:“风中冉絮,风中飞雪,絮坠于地,雪融于水。絮生根而发芽,茁壮拔起,便是新的天下。”揽过一片雪花,凝视着雪化于掌,嘴角尽裂:“且待雪融时,上善若水,**涤天下,万物生发!”

“哈哈……”

祖盛朗朗一笑,于风雪中尽展笑容,抬手一揖:“瞻箦,就此别过,他日,你我再逢!”

“别过!”

刘浓目送祖盛打马而走,深深吸了一口风雪,阵阵清冷盘**于胸,却令人茅塞顿开,畅意满怀。当即,勒转飞雪,翻过山岗,插向庄内。

碎湖俏生生的立在门口,浅浅一个万福:“小郎君,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