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箭楼时,小谢安悄悄挣脱刘浓的手,捡回了木屐。

穿上木屐,他顿时觉得自己高了许多,脖子也仰的不是那么疼了,笑道:“美鹤,今日你一定要胜。”

刘浓笑道:“倾我之力,遂君所愿。”

“嗯,甚好!”

小谢安学着刘浓的样子,背负着双手,微仰着下巴,恍生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

迈过箭楼,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浮现于校场,刘浓在左,小谢安居右,二人同一种姿式,神态也一致。仿若两株玉松,萧萧风秀。

全场霎时一静,随后若投石入湖,顿生波澜无数。

有人叹道:“美鹤,当真来也……”

身侧的女郎嘟嘴道:“阿兄,美鹤乃古玉君子,岂会言而无信?!”

“为何美鹤如此狼狈?”

“然也……”

“莫非……”

一时间,满场私议纷纷,乱七八糟诸般猜疑不绝。

小谢安本想大吼一声:“谢安与刘浓在此!切莫喧哗!”但偏着脑袋瞅了瞅身侧镇静的美郎君,心想:“嗯,千军万马不动容,乃大丈夫本色也!”故而,继续背负双手,环顾四野蚁蚁众生,顿时觉得自己又高一截,而这种万众皆醉我独醒的感觉,犹似半醉酣然神却明,极是飘逸顺畅。

当下,小谢安掂着腰腹,豪气地道:“美鹤若得胜,谢安定当滋青果三枚以壮其色。”说着,朝刘浓略作点头示意,而后迈开大步朝着谢氏席位疾行,木屐踏得“啪、啪”作响。

刘浓洒然而笑。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高台上的桓温。

而此时,桓温也拄着长枪投目于他。

四目相对,刘浓微笑不语却缓缓摇了摇头,桓温浓眉一皱。握着枪杆的手不由得一紧,踏前一步,高声问道:“君,何故来迟?”

刘浓微微一愣,凝视着桓温。半晌,徐徐踏上高台,笑道:“途有耽搁,故而来迟。”

桓温撇着刘浓,疑惑道:“尚能战否?”

刘浓道:“可!”

“甚好!”

桓温将枪递给身侧武曲,朝着刘浓沉沉揖手,刘浓默然还礼。然后,二人一揖敬天,再揖告地,随后朝着四方团揖。

三揖作毕。

桓温面向正中的观演席。大声道:“诸位尊长,今日龙亢桓氏桓温与华亭刘氏刘瞻箦较技于此,请尊长见证。”

观演席中,若论官职目前是周顗最高,但若言声名野望与年岁皆是纪瞻为尊。

周顗笑道:“山阴盛事,合该郡守主持。”

纪瞻捋着长须笑道:“当仁则不让也!”随后长身而起,眼光扫过四周,将喧哗声归静于无,朗声笑道:“九月初八,聚众与城东观武。文以修身安邦,武以定国扬疆……”

“咚咚咚!”

待得纪瞻抑扬顿挫的朗朗之音落地,四名雄壮的武曲将大鼓通擂三响,雄浑厚重的鼓音寰**于校场中。将在座千人心神绷紧若满月之弦。尽皆将眼光投向高台上的二人,但见得一人腰宽体阔,面有七星,相貌略丑;一人身形颀长,即便浑身染污,亦是温雅若玉。

不作对比则罢。一比之下,世家女郎们个个以小团扇掩了半张脸,俏笑嫣然,心想:“往日皆听人言,桓七星面生异相而雄奇,实则是个粗豪农夫嘛,哪能与斯美俊秀的美鹤相比呢?嫁人作妇当嫁美鹤也……”

而郎君们所思则不同……

妖冶的谢尚不以为然的摇着头,慢声叹道:“本是卓卓青莲,何故与泥中武夫争雄?”

“非也!”

小谢安大声道:“大兄此言差矣,凤鹤啼于长空,群鸟皆僻!鹏鹰击于茫海,燕雀安知?”

谢尚打量着手中酒杯,缓缓笑道:“我赌三枚胡桃青果!华亭美鹤败!”

“我,我……”

小谢安瞪大了眼睛,心中底气略显不足,但看了一眼高台上的美鹤,暗中一狠,怒道:“我,我加注五枚!”豁出去了,这胡桃青果,是他最爱之物,所藏不多。(核桃)

“噗嗤。”

谢真石双肩一松,笑得花枝乱颤,想了想,取下头上的步摇往案上一搁,轻声道:“我也加注,华亭美鹤得胜……”

“阿姐,谢安谢过……”

小谢安感激的看着阿姐,暗觉今日的阿姐最美,挽着双手于眉前,深深揖手。

校场内。

比武将较三场,马术、弓箭、剑枪,而首场便是马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既是较武,御马之术岂能不较?为公正起见,马乃“飞雪”与昔日桓温之“赤蛟”。日前,刘浓便将它们交付与谢裒。

这时,一名披着甲的郡军小校快步行至观演台下,朝着谢裒高声道:“请军令!”

“置马道!”

“诺!”

谢裒一声令下,负责秩序的郡军抬出一根根粗大的木桩,或竖于地,或置成栏,更在转急之处置下诸多草人,稍后的比试将以一炷香为时,斩草首众者胜出。

一炷香后。

飞雪与赤蛟被人牵出,打着响鼻刨着蹄。它们乃是战马,听见轻密鼓点,见得绰绰人影丝毫不惊,反而颇是兴奋。

“小郎君……”

来福将阔剑奉上,朝着小郎君眨了眨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怀中。

腰怀略鼓,中有一对可拆卸的便携马镫。此马镫非同其时之三角镫,而是更为便利的XXXX——

刘浓遥望远方弯曲盘旋的马道,半眯着眼略作思索,随后摇了摇头,持着阔剑大步踏向场中,此时若换马镫恐将引人注目,若是因此惹人非议,得不偿失。

桓温提着一柄长刀,猛力的向下一劈,似乎嫌刀过轻。朝着身侧的郡军低语几句。郡军随即向小校禀报,小校略作犹豫便将自身腰刀奉上。桓温提刀一试,虽仍觉略薄,但勉强使得。倒提着刀。大步迎向赤蛟,经过刘浓身侧时,挺着肚子犹自朝前走,嘴上却轻笑道:“瞻箦,若是此时将马归还于我。你我不比也罢!”

刘浓剑眉微拧,懒得理他,阔步迈向飞雪。飞雪见了刘浓,眼帘扑簌簌急闪,“希律律”一声长嘶,竟飞扬起前蹄一阵乱踢,惊得身侧的郡军四散,而它身侧的赤蛟随即也不甘示弱的拔蹄奋嘶。

鼓声更密,马同其人。

刘浓与桓温翻身上马,二人沿着全场并驰慢跑。骑在马上。桓温顿时意气风发,恍觉满场目光皆在已身,挥扬着长刀不时的发出声声尖啸,虽不若张迈之啸声滚云惊雷,但也豪放不羁,颇适现下场景。而刘浓则微伏着腰,感受身下飞雪的节奏,并不与他争风抢光。

如此作较,刘浓略逊一筹。

有郎君笑赞:“桓氏七星,雄哉。壮哉!当浮一大白!”

身侧的小女郎撇嘴道:“阿兄胡言呢,那个桓七星,叫声犹若公鹅,真难听……”

“呃!!!”

闻听此言。小女郎的阿兄神情蓦然一怔,一口烈酒呛在喉咙,挣得满脸通红,心道:美鹤之美,天下皆知!天下女儿,谁个不爱美鹤?唉。我怎可因此与小妹较劲呢……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

桓温与刘浓勒马于曲道前,等候鼓声与令箭,今日所行种种,皆是谢裒事前既定,一切按照军中操演而行。

谢裒振袍而起,抛出一枚尖竹令,肃道:“起!”

小校接令,朝着高台大声喝道:“起!”

“起!”百余郡军齐声作吼。

“起!”

四名击鼓手齐吸一口气,八支鼓捶同击,“咚!”地一声巨响,震得人耳鼓发麻。

“嗖!”

鼓声尚未尽落,一道赤影飞驰若虹。马上的桓温扬着长刀,如风般绕过栅栏,猛地一个斜身,一刀卷落柱后草人之首,哈哈大笑。

去势若电,眨眼之间便取一首!

满座皆惊!常闻人言,桓氏七星擅武,今日得见,果真所传非虚,即便与军中好手相较亦不弱了,谢裒赞许的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刘浓。

刘浓落后桓温三个马身,身下的飞雪兴奋致极,绕着栅栏狂奔,奈何背上的主人骑术不佳,死死勒着缰绳。

“希律律!”

当绕过转弯处木柱时,飞雪脖子上猛然一紧,身子打横向右一侧。马背上的刘浓紧盯着木柱后的草人,趁着飞雪调整方向越离越近之际,身子一探,“唰”的一剑挥出。

差半步!

一剑砍中木柱!剑身嵌入,而马还在奔!

“啊,小郎君……”

绿萝骇得花容失色,双手捂着眼睛,心中巨石一阵狂跳,随后疾疾的向下便沉。脚上一软,站不住身子,软绵绵的便倒,谁知却靠入另一个软软的身子,耳际传来淡淡的声音:“莫怕,刘郎君无事……”

是兰奴。

绿萝壮着胆子睁开眼,只见自家小郎君果真无事,正控着飞雪起伏于丛林般的马道中。

片刻前,刘浓被巨力仰拉着贴向马臀,间不容发之时,赶紧弃剑,死死的反抱着马腹,待飞雪稍稍稳定后,才敢调整坐姿。无剑如何取首?只得拔转马首取剑,但如此一来,落后桓温足有一箭之地,而桓温已取首有三。

“唰!”

长刀横拖而过,卷起草首飞滚落地,桓温斜眼一扫,见刘浓远远的落在后面,桓温嘴角一裂,竟拔回马首朝着刘浓飞奔,沿途再取一首,奔至刘浓三十步外,勒住缰绳,笑道:“瞻箦,尚能战否?”

刘浓不与他言,目光凝聚柱后草人,感受飞雪的速度,愈来愈近,草人扎得结实,脖子勒得只有手臂粗。

近了!

再近!

近在眼前!

五步!

寒光一闪!

一剑快极,入眼却极慢。满场的目光皆随着这一剑而凝,剑光如面,拖过系着红绳的草人。

草人矮了一截!头掉了!

“妙哉!”

小谢安大喜若狂,腾地起身,叫道。

谢尚慢悠悠转着酒杯,淡声道:“桓温已取五首,美鹤,仅得一首……”

小谢安大怒,指着谢尚,气道:“大兄,我,我要挑……”他想挑战谢尚,但说不出口,涨得满脸通红。

谢真石皱眉道:“安弟,胜负乃兵家……”

“哼!”

小谢安悻悻地转过头,不理他们,在场中找寻刘浓。

刘浓正在转第三个弯道,呼吸沉绵似水,目光灼灼如日。桓温控制着马速,东取一首、西摘一头,每挥一刀必然大笑一声,极尽挑衅与不屑。而场外满座皆已心知,美鹤此局,必败!

败?亦或胜?

刘浓心中眼中皆未存,只余那系着红绳的草人。

“唰!”

一剑光寒,疾切而过,草头飞扬。

“嘿嘿!”

桓温冷笑连连,眼瞅着刘浓奔向下一具草人,心中猛地一动。“驾”的一声轻喝,赤影斜插,欲夺草人。

草人,在三十步外。

一道雪龙,一缕赤虹,风驰电掣般纵掠。桓温马术强过刘浓甚多,一阵起仰转挪便越过刘浓,长刀斜探,取首大笑。

刘浓剑眉一皱,纵马突向百步外的草人。

“驾!”

桓温意在羞辱刘浓,岂肯放过这般百千载难逢的机会,双腿一夹马腹,箭一般离弦而出,再度抢先取首。而后,指着千步外藏于林丛最密处的一具草人,笑道:“瞻箦,可敢取此首?”

“嗖!”

飞雪纵出!

“哈哈……”桓温放声大笑,衔尾追上。

马道中,一红一白两道游龙争相飞扑草人,满座哗然!此时,莫论是谁都已看出桓温何意!

绿萝拽着兰奴的手,眼泪汪汪;兰奴面色平淡,睫毛却在轻闪;来福咬着腮帮,按着剑,盯着那道红影眼露凶光,双肩微伏,犹若择人而噬的猛兽。

观演台上,众人神情各作不同,纪瞻眉心疑川,王侃好整以暇,周顗略带怅然,谢鲲摇头微怒,而谢裒却踏案而出,叫道:“鼓!”

鼓声顿时裂响,密集似暴雨。

“咚咚咚咚……”

闻鼓见景之人,皆为其声、其势所夺,一颗心随着马蹄与鼓声震**。而场中二人,目光一致。

稍徐。

赤影超前三个马身,桓温挥着雪亮长刀,狂笑:“瞻箦,且看我夺首!”

“未必!”

不知何时,刘浓竟踩在了马背上,弯着身子,借着马力,猛地一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