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拔云,清风老道抱着麈,眼光犹凝于棋盘。

刘浓自然知晓老道此意为考究他的棋弈,若论行棋,莫论今生尚是后世,刘浓皆是会而非精,便是连陆纳亦有不如,而适才那记妙着,不过是因为一本棋谱。

棋谱,乃桥游思所赠。

老道乃何人?刘浓懒得去猜,但相逢树下棋局,便是棋中人,故而,揖手答道:“刘浓不精棋弈,适才妙着来自一部棋谱。”

“哦?”

清风老道微微一笑,第一次认真的打量刘浓,半晌,侧首对陆静言笑道:“静言,且让我来行这一局,何如?”

陆静言瞅了瞅老道,又瞄了瞄斜对面的刘浓,眼珠骨噜噜一阵乱转,亦不知想到甚,嘴角一翘,将手中棋子往案上一拍,笑道:“自无不可,我去寻阿姐!”大步向后院迈去。

殊不知清风老道将将落座,便用手中雪麻麈将盘中残局扫乱,而后徐徐捡着黑子,笑道:“祖言,棋趣岂可独享,何不教汝之好友同乐?”

陆纳眉梢一挑,自打老道落座,他便知道老道何意,淡淡一笑,捉起酒壶抿了一小口,对刘浓笑道:“瞻箦,此乃陆纳之尊长……”

“祖言,对棋于席,唯有黑白二军,并无尊长。”清风老道捡子不停,头亦不抬的说着,随后撇了一眼刘浓,笑道:“汝可唤我清风。”

刘浓看着眼前老道,只见老道目光既不是葛洪那般藏锋于内,更不似神棍夏侯弘那般作态。虽是鹤发童颜,但面相却平淡无奇,若将这一身墨白水火袍脱下,换上斗笠蓑衣,再持一柄渔杆坐于江边,便恰作一渔翁。而正是这朴实与平淡,使刘浓心中好感大增,微微一笑。揖手道:“刘浓棋艺浅漏,与人对弈多行歪举,若艺有不当之处,尚请清风莫怪。”

清风老道笑道:“艺乃何物。清风不知!清风只知棋,棋也,弈也!弈也,围而博也!尧帝制黑白子教导丹朱,便在此理!”

说话之时。陆纳按膝而起,将对席让出,缓缓坐于侧案。

刘浓撩袍落座,默默捡子不语。

待得黑白子尽归于壶,清风老道将黑棋壶往案中一推,刘浓伸手接过,顺手将面前白子壶奉上。虽说对席无尊长,但清风老道年长刘浓甚多,自然是刘浓执黑先行。

刘浓注目面前黑玉棋壶,半晌。双手徐徐往上,正了正头顶青冠,待心意归静、气纳渊湖之时,从棋壶中捏起一枚黑子,按盘中一按。

中规中矩,无甚出奇之处。

清风老道淡然落子,棋子一落,一黑一白,两军对阵之势便成。

初时,刘浓下得极快。甚少思索,几乎手到子落,而清风老道则跟随他的节奏落子,不快一分、不慢一步。一时间。但闻落子声“啪,啪”不绝。

半炷香后,局势渐烈。

刘浓落子已慢,但慢而有度,清风老道仍是不徐不急。

稍后,各据阵势。两两对望。

“啪!”

清风老道按落一子,这一子落下,白子便已然占忧。半眯着眼斜挑对席,细观刘浓神情。刘浓自然也看出局势不妙,但面上神色自若,三根手指摸索着温润而圆溜溜的棋子,星目开阖似在沉吟。

这时,陆舒窈与陆静言双双而至,坐于陆纳对面。

陆静言扫了一眼盘中局势,皱着细眉一阵思索,而后,眸光盯着盘中某处,嘴巴一嘟便欲作言。

“嘘……”对面的陆纳伸手靠唇,将其默然制止。

陆静言无声地做了个鬼脸,随后瞅了瞅刘浓,又看向棋盘,死死的盯着自己认为该落子的地方,却半天也不见刘浓落在那里,心中犹若猫抓,嘴巴便越翘越高,最后实在耐不住了,身子朝前一倾,便欲伸手点向棋盘。

突地,手腕一紧,侧头一看,陆舒窈正恬恬的笑着,冲着自己缓缓摇头。

唉……

陆静言叹了一口气,心想:“美鹤真笨……”

“啪!”

便在此时,刘浓落子了,并未落在陆静言心中的地方,而是落在远远的边角处,与清风老道大龙隔得十万八千里。

“咦?!”

陆纳持着酒壶的手猛地一顿,疑惑的投目刘浓;而陆舒窈眨了两下小梳子,也歪着脑袋看向心爱的郎君,神情略显不解;小郎君陆静言则撇着嘴巴,心道:呀,真笨,真笨……

嗯……

清风老道眉梢微凝,这一子有避战之嫌,暂且不管它,但行棋以观后续。

“啪!”

“啪……”

落子不断,清风老道的棋风瞬间一变,不再是适才那般温和若春风,犹若寒雪冰剑般四下肆掠,步步惊雷、杀伐尽显。刘浓面上神情亦渐显沉凝,落子愈来愈慢,数番被清风老道逼得无处可退,但偏偏就是在这般紧锣密鼓的杀戮之下,黑子犹自顽强无比,履出怪招冲破重围。往往在白子眼看即将获胜之时,黑子又在他处另起炉灶。

这一幕,正如孤舟行于怒滔狂浪,而令人震惊的是,那叶孤舟随着浪翻浪卷,倾刻便有覆没之险,但它就是不沉啊……

四野不闻声,唯余落子脆响。

酒壶搁在案上,陆纳搓着双手注目于盘,心里不断的重复着:“几时沉?五手?”但无数个五手过去,黑子犹在战斗……

陆舒窈身子微微前倾,端着双手,十指互握,捏得根根指节泛白,衬得蔻丹更嫩更艳。她的额间,则布着颗颗细汗,被阳光一辉,泛着晶莹光泽。而她却已然顾不得,眸子投于棋盘中,随着黑白厮杀,时尔在东,倏尔在西。

至于小郎君陆静言,她早就惊呆了,瞪着点漆如墨的双眼,嘴巴张成了可爱的模样,像是在感叹:哦……又跑了……

厮杀?这已经不再是厮杀,而是追杀……

黑白较劲之时。刘浓目光如电,落子越来越快,谁也不知下一步,黑子将飞向何方。而清风老道面凝如水。尺长银须无风自动,白子则宛若一柄巨斧,只顾穷追猛打。

半个时辰后。

“啪!”白子一记,绝杀。

清风老道长长喘出一口气,他总算领教了刘浓的棋艺。果真是只有棋而无艺。

刘浓面红如坨玉,星目璀璨闪烁,缓缓将手中黑子投入壶中。这一局二人战得足足两个时辰,他摒弃了所有的束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只图痛快一战。未料果如桥游思所言,一旦心不存物,便似脱去浑身枷锁,诸般妙想也纷踏纭来,竟硬生生与清风战成这般模样……

少倾。待心怀平静时,刘浓深深一个揖手,笑道:“刘浓谢过尊长,此局,令人酣甚,畅甚!”

酣甚……畅甚?……

闻言,陆纳、陆舒窈、陆静言三兄妹齐齐把眼光投向清风老道。

清风老道白眉跳了两跳,酣甚?畅甚?若言棋局,黑子早就该投,但刘浓就是不投!而他也想尽了各种办法追杀堵截。最后竟被此子带动心弦,有好几次他都想愤而离席。但是而今脱身离局,再观面前的美郎君,面上带淡淡的微笑。恰若无暇美玉,温文儒雅,教人委实不敢相信,适才棋局竟是此人所行。

“唉!”

半晌,清风老道渭然叹道:“美玉也,不经得千垂百炼怎可成就光辉!美玉也。恰若磐石藏玉于怀也!”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舒窈,嘴角浮笑。随后叫过陆纳,二人朝着观内缓缓而行。

陆静言一瞬不瞬的盯着刘浓,突然喃道:“美玉乎?臭石头也!”说着,深怕刘浓反驳,腾地起身,一溜烟跑了,跑到一半,又回头叫道:“阿姐,可否让静言与呦呦说会话?”

陆舒窈嫣然笑道:“不许伤着它。”

“好勒……”陆静言大喜,钻入黑墙白瓦中。

古松下,唯余刘浓与陆舒窈静对,抹勺她们则远远的避着,她们都知道小娘子喜爱美鹤,而小娘子要见美鹤甚难,理应让小娘子与美鹤多聚会。

陆舒窈定定的看着刘浓,眯着眼笑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君若为乔木,妾甘作丝萝。”说着,将双手悄悄的从案下递过去。

执手相看,娇盈盈而无言。

观中,静室。

三面挂着画作,皆是水墨山川。

乌桃矮案摆在正中,无名清香徐燎。青苇席中,清风老道与陆纳对座于案。老道抱着麈看着燎烟,神情与身姿不动如山。陆纳按着膝,目不斜视,神色正然。

清风老道问道:“祖言此来山阴,便是因为此子?”

陆纳道:“正是。”

清风老道再问:“令夭爱幕于他?”陆舒窈之字,令夭。

陆纳眉梢一挑,沉声道:“然也。”

清风老道眯了下眼,再开之时精光一闪即逝,笑道:“华亭刘氏子?”

“咦……”

陆纳微惊,转而笑道:“世伯亦知瞻箦?”

清风老道笑道:“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如今之山阴,尚有何人不知?老道虽栖居山林,但亦闻其名,更于兰亭见过此人。然,始今方知,刘瞻箦为何许人也!”

陆纳知晓清风老道出尘拔俗,惯以棋观人、以心观人,而他的见解对刘浓与小妹甚为重要,揖手道:“不知世伯所知之瞻箦,为何?”

清风老道笑道:“汝虽洒脱,却不若令夭聪慧,她所择之人,自是当得!吾修书一封,日后,若是时机得至而士瑶阻遏,可持信于他阅之。”

“啊?!”

陆纳大惊,随后狂喜,心想:“他与阿父交情非同一般,若得他修书相劝,瞻箦与小妹之途,畅顺许多也!”当即拜谢,转念细细一思,复又持续先前之问。

等得半晌,清风老道扔下一句话:“潜龙藏渊,若遇风云时机,或为阿瞒,或为孔明……”语不惊人死不休!

半个时辰后,陆纳缓步踏出道观,朝着松下叫道:“瞻箦,且随我来!”说着,向山侧悬亭迈去。

刘浓微微一笑,冲陆舒窈点了点头,徐步而行。

陆舒窈心思七巧玲珑,知道七哥与他有话要说,便并未跟着,而是命婢女将案上棋盘撤了,铺上了画纸,默然勾勒。

二人并肩立于亭中,一时无言。

两人相识于四月晚春,而今是八月深秋,短短四个月里,他们从相互陌生到至交好友,再牵扯着与陆舒窈的情事,彼此间难免有些尴尬。

刘浓到底占了便宜,有心解开这若有若无的沉闷,便揖手笑道:“听闻祖言年后将迎娶新妇,届时,刘浓赠君竹叶青三百坛,以滋其贺。”

“若是如此,怕是新妇将怨恨瞻箦也!”“哈哈……”

陆纳绷了半天,终是忍不住的放声大笑,而刘浓也朗声长笑。俩人的笑声穿林而出,直直向山间云炼**去,此起彼伏,仿若吟啸。

经此一笑,两个少年郎君胸怀尽畅,那微弱的不适宜,瞬间一扫而光。

陆纳双手把着抚拦,目光逐着云海,怅然道:“瞻箦,身为世家子弟,婚姻之事,实难自主。小妹能慧眼得识瞻箦,瞻箦能怜惜小妹,陆纳甚羡。”

刘浓笑道:“祖言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祖言以为然否?”

“退而结网?谈何容易?唉,你我不再言它……”陆纳将手一挥,似想挥去那恼人的惆怅,随后又道:“瞻箦而今名满吴郡、会稽两地,来年乡评无需言,定为四品。不知瞻箦几时入仕?欲行何径?”

按晋律:九品官人法分三步而行:郡小中正登记、访问、核查;州大中正考核定品;入司徒府,经吏部审核,最终定职。

而其时,世家子弟并非都是及冠便入仕。

若是高门精英子弟及冠,朝庭多半会立即征僻,但高门子弟岂会贪恋俗世?一般皆会宛拒辞任,继续游山玩水、四处行雅,做出乐乎于山水之间的姿态,慢慢积蓄声望,待得时机一至,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出来便身居高位。

若是次等士族或是寒门子弟及冠,大多因为家学原因而乡评不足,家世微寒者便只能入仕做浊吏;而家世稍好一些的,则砥砺诗书,期待为人所拔擢。

而陆纳如此肯定刘浓会被定为次等士族中的最高品,一者:刘浓自身才华无可挑剔,青俊一辈中鲜有人能与其比肩,二者:陆纳的族伯陆晔现下为录尚书事,兼领扬州大中正,掌核吴郡、吴兴郡、会稽郡、庐江郡、九江郡、丹阳郡、豫章郡、六安郡,八郡之士族子弟评核。

如此一来,陆纳岂会不暗中帮携?

若无较大差池,四品应是囊中之物也。

虽然,刘浓自忖即便并无陆纳帮携,自己也能凭着声名才华夺得四品,但仍然心存感激,欣然谢过陆纳,依俩人的关系,刘浓自不会藏着掖着,便将一应绸缪与他道尽。

陆纳听得刘浓及冠便会入仕,并不继续养望蓄名,心中顿松一口气,若刘浓不加快步伐,岂非要小妹久等?毕竟江东陆氏与华亭刘氏之间,犹若云泥啊……

二人就着微微清风,侃侃而言。待得日落之时,刘浓方才与陆纳作别,陆舒窈一直送至山下,依依不舍。款款提着自己的裙摆,欲摘脚踝间的小金铃相赠。

刘浓未料到竟被她看透,顿时涩然又情动,趁着无人,轻轻吻了她的眼帘,低语:“便让它跟着舒窈,亦让刘浓平添诸多想念。”

陆舒窈格格乱笑:“舒窈又画了一幅《双鹤杳亭》,待日后画成,赠之以君,盼君莫弃!”适才她所画,正是陆纳与刘浓。

刘浓踏入车中,挑边帘回望,但见那一簇金艳斜依着翠柳,美目流盼,娇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