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落霞在这里用开水冲烟膏喝的时候,赵重甫在他小书房后面,正在过鸦片瘾,还不曾睡觉呢。但烟瘾只过到一半,烟膏罐子里的烟膏,已经没有了。他于是下了烟榻,去挪床下那个竹箱,以便取出积蓄的烟膏来。他这一移竹箱不打紧,自己猛然地吃了一惊,这烟膏罐子经人打开过了,烟膏也经人挑了一大块去了。家里并无第二个人抽烟,向来也不曾丢失过烟膏,这是谁人,把烟膏挑许多去了。怕不有二两吗?有偷烟膏嫌疑的,第一就是……想到这里,恍然大悟,今天落霞那样大闹,也不怕打,不要是她早有定见,预备寻短见吧?莫不是她把这烟膏子拿去了。这且不用惊动于她,看她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形。
因之悄悄地打开了后房门,向落霞屋子这边来。走到窗户边,用一只眼睛,向里面张望了一番,正是落霞将骨头针搅动烟膏,在那里出神之际,及至落霞捧着饭碗,端起来要喝之际,赵重甫先叫了两声:“使不得!使不得!”两手将门使劲一推。
进门的枢斗,本来也就腐朽了,不大十分结实,经不住他忘了情,拼命地一顿乱捶,于是连人带门,一齐扑在屋子里地上。一只门角,恰好碰在落霞手上,手一颤动,那碗脱手而去,噗的一声,便泼了一地。赵重甫见烟膏已经打泼了,心里安了一半,便对落霞道:“你这孩子,怎么做出这种事来,我总没有十分待错你,你岂能这样害我?还打算连累我去吃官司吗?”说了这话,才慢慢地扶着方凳子,站了起来。
落霞这倒不像白天的态度,见着主人那样强硬,现在却是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了。这一遍声音,早把全家人惊醒。第一个便是赵太太,连忙跑了来,问是怎么一回事。赵重甫将事说明,赵太太不料这个小女孩子,倒真舍得一死,白天为了她白气一顿,浑身抖颤不定,晚上又有了这一件事,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一阵寒气,由心窝里直冒出来,一嘴牙齿乱相碰撞,咯咯作响,半晌,望了落霞,说不出话来。
赵重甫道:“这也该应不出事情,恰好我要补膏子,一寻床底下,知道她动手了。若是不然,等到明日发现,笑话就大了。我为这事,少不得还跟着司法巡警上法庭。她现在既然起下了这个念头,我是不能放心的了,太太,这个人,交给你了。”这一句话,把赵太太的话逼了出来,先哟了一声道:“这件事,我负不了这大的责任呀。”赵重甫道:“当然也不是永久交给你,暂过今天晚上,到了明天,我就想个办法。再说,她也有这大的年纪,留在家里,迟早总是也免不了出事。”
落霞已是停了哭声,便道:“老爷,你这话可得说明白一点呀。我纵然死去,也是一条干净身子,并没有在府上出什么事。我并不是拿死吓人,反正我死是不怕的,打呀骂的,我更是不管的了。随便你怎样对待我,可是你不能冤枉我,不能说我不干净。你若是怕我死在你们府上,你们既要贴棺材,又要犯法,这件,我倒可以原谅,我就到外面去死得了。”赵太太往常空有许多摆布她的法子。到了今天,她总是向死路上想,可没有她什么法子了。还是杨妈出来说:“太太和老爷,尽管放心,这人交给我,让我劝劝她,好在只有今天一晚,我总可以保着无事。”依着赵太太,还要落霞在她屋子里搭铺睡,无如落霞不肯,只好捏着一把汗,让杨妈伴着她睡了一宿。
到了次日,落霞起来,依旧做事。杨妈说:“不定他们要怎样处治你,你就休息着等消息吧。”落霞道:“不能那样说,我在这里一天,吃他们的饭,住他们的房子,我就得给他们做事。至于怎样处治我,我可以不问,我反正是等死的人呢。”杨妈笑道:“你这孩子,真可以的。”只说了这八个字,也就由她了。
到了这天中午的时候,赵重甫却带了两个警察、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到家里来,先让他们在客厅坐着,然后把落霞引了出来相见。落霞一见两个警察,便料着是官司到了。那个穿长袍马褂的,脸上挂着一副大框眼镜,又是一把苍白胡子,倒不像是恶人。重甫便告诉落霞道:“这是妇女留养院的黄院长,行个礼。”
落霞万不料会把这个妇女留养院长找来,早就听见人说,若是受主人翁逼迫不过,可以投到那院里去,只是自己还没有下那个决心。现在真把院长请了来,这倒是一条活路了,于是行了一个鞠躬礼。那黄院长用手摸了一把胡子,向落霞点了点头道:“这孩子倒也不像怎样坏的孩子。”因道:“你们老爷说,你在宅里淘气,要把你送到我们院里去,你愿意不愿意?”落霞毫不考量地答道:“哪里我都可以去的,院长只要是……但是我也不必说了。”黄院长道:“我当然要把内容告诉你,然后让你安心,你对着里面不满意,也就可以决定不去。我们那里供你衣穿,供你饭吃,而且还让你在里面读书做工,只是有一层,进去之后,不容易出来的。你们老爷说,你很认识几个字,那很好,我身上带了有一份章程,你自己拿了去看。”说着,随即在身上掏出一张铅印的东西,就交给她看。
落霞接过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觉得章程上所定的,和自己意思很合,便道:“院长,我看了,多很好,我愿意去。”黄院长道:“若是要去的话,马上就同了我们走,不许反悔的。”落霞向前走了一步,便靠近黄院长一点,就点了一点头道:“决不反悔,求你救救我。”那黄院长又摸了一摸胡子,倒向着赵重甫笑了一笑。赵重甫道:“那就好极了,请你去检点检点自己的东西,马上就跟了院长去。他们有马车,你可以带了东西,坐他的车子去。”落霞道:“我哪有东西,东西都是老爷太太的,我既然要走,自然要把东西都退回老爷太太去。只是身上的东西,脱不下来,这个要和老爷讲个情,让我穿去的了。”赵重甫道:“你这孩子,脾气也太倔强了。既然你不带去,我也不勉强。”黄院长微笑着道:“那么,我们可以走了,让她进去辞一辞太太。”
只说了这一句,杨妈由里面跑出来道:“太太小姐说了,不用她进去辞行。”落霞便对赵重甫深深地一鞠躬道:“老爷,多谢你抚养我十几年,我不报你的恩了。”赵重甫点了点头道:“我也有些地方对你不住,你既然是去了,好好做人。”落霞抬起头,望了一望屋子四周,又对里面院子,向自己屋子里去的那个门凝视着一会儿,不觉垂下几点泪。黄院长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讲的没?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就走了。”赵重甫道:“落霞,你还有什么话说吗?”落霞抄起一只衣襟角,擦了一擦眼睛,又摆了一摆头,却没有答复。两个警察一见无话,已是先动脚,黄院长对落霞道:“那么,我们可以走了。”落霞低着头,又点了一点头,便跟着黄院长一路走去。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却停住了脚,又回头向里面望了一望。然而黄院长的马车,正横着停在大门口,车门敞着,等人上去,落霞也就不能徘徊,一脚踏上去了。黄院长原坐着正面,落霞就只好坐在倒座儿上,车子走了,正好用不着回头,眼望着旧主人家,一步一步地离开,也不觉心里哪里来的那一阵难过,扑扑簌簌,只管向怀里落下泪珠儿来。黄院长道:“怎么回事?你倒舍不得离开你主人家里吗?我看你们那位太太,厉害得很,对你恐怕是十分虐待吧?你为什么倒留恋着这里?”落霞将衣襟擦着眼泪,叹了一口气道:“院长,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亲人,东飘西**,就只管跟着老爷太太跑。我没有家的人,靠了我们老爷太太,也就好像是家。虽然他们虐待我,我和他们住在一处许多年月,在世界上,没有比他们再熟的人了。我又离开他们,再和生人住到一处,我总觉是心里有点不大合适。其实,我自己真不愿哭,眼泪硬要下来,我也没有法子。”黄院长道:“这是什么话?”不由得先笑了。
说着话,不觉路途多少,已经到了留养院门首,落霞一下车,就看到大门外,站了一个手上扶着枪的警察,大门外有这样严的门禁,这一进去,里面是怎样地要守规矩,可不得而知,心里这样想着,就暗下捏了一把汗。那黄院长一到这里,便先进去了。一个同车来站在车后的警察,便带着落霞进门,先引到一个办公室里,让一个办事员录了姓名籍贯年岁,然后再引她到会长室来。半路上,经过一个小礼堂,是间四柱落地的大屋子,四壁上悬着几副对联,正面交叉着国旗,拥着一个横额。旗下,有一张大餐桌子,供着几瓶鲜花,一对高烛台,插着一对红烛兜子,兀自点着呢。礼堂后面,便是院长室,黄院长坐在一张写字台内,由办事员引到台子外,将写的供词呈了上去。黄院长念了一遍,问落霞道:“都对吗?”答:“都对的。”黄院长道:“我们的章程,你都知道了,我们这里,待人是公平,教人是勤苦,你可记着。”落霞点头说是。
黄院长向门外一招手,说了一声进来,却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妇人,高高的个儿,倒也强健,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雪白的一张脸,却配着一头的黑发。她并没有剪发,后面左右分梳两个小圆髻,将鬓发挽成两只蝉翼,由耳朵上抄过去,越显得那张脸白了。加上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向着人一溜,充分地现出她的聪明来。她只穿了一件旧蓝布袍子,非常单薄,然而因为单薄,便觉得她好看。落霞心想,这里头,原来有这样好的人才?
黄院长道:“这是你们的班长冯玉如,你们见见。”落霞便和她对行了个礼。黄院长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你们的看守邓妈,以后你就是她照应了。你照着规矩,好好地去读书做工,下去吧。”冯玉如就携着落霞一只手道:“跟我来吧。”落霞随着她,穿过几重院落,有些地方,好多小女孩子玩,有些地方,好多姑娘们谈话,其中也有些年纪大的,也夹杂在一处。她们看见来了个新伴侣,都在身后指着说笑着。
冯玉如把她一直引到一个大院子门首,向里一折,便有一个小厢房。因引了落霞进去,见里面有一张小土炕,另外一条木板架的小长桌,和一个小方凳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炕上一大方芦席,上面只一条蓝布薄被,叠着一小条,另外一个小布包袱,一张炕,只有这点东西,分外显着萧条了。所幸炕头有一个白炉子,倒不怎样寒冷。
冯玉如向她微笑道:“照规矩,我是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的。不过我看你这人倒很爽直的,用得着你这样一个人做朋友。你就和我住在一处吧。这里的规矩,两个人可以共一条被,你若是住在我这里,我至少还可以去讨一条褥子。”落霞道:“姐姐,我初来,什么也不懂,你怎说怎样好。”
正说到这里,那邓妈却在窗子外道:“玉如姑娘,院长说了,就让来的这人和你睡一屋子,也好加你一条被。天气还冷着呢,也用得着呀。”玉如握了落霞的手,摇撼着两下道:“你看这事,有多么凑巧。这里院长不错,就是——”说,将眉毛一皱,低了声音道:“就是有一位女堂监牛太太,实在麻烦,今天还没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也不要怕,遇事都有我照应着你,但不知道你贵姓?”落霞红了脸道:“不瞒你说,我把姓丢了,我十年以来,就是跟着主人姓。”
玉如笑道:“一个人怎么会把姓丢了?”说着,只管向落霞浑身上下打量,又点了一点头道:“你说这话,一定有缘故。”只在这时,便听到轰的一声,接上一阵脚板响,直拥到窗户边来。立刻便有一阵唧唧哝哝之声。玉如向着窗户外道:“都是谁?要看就进来看,在外面捣破了我窗户纸,我是会告诉堂监的。”只这一句话,立刻跑进来七八个人,前面两个,年纪在二十开外,倒像是个妇人,后面跟着五个姑娘,有一个嚷起来道:“班长,那不行,那不行,你怎么和这一个新来的在一处睡?我早就说要陪你,你可不肯呢!”她也梳的是童化式的头发,一说一蹦脚,头发煊起来。玉如道:“小桃,你若是不爱闹,我早就答应你了。今天可是院长的命令。”那两个妇人,走到落霞身边,上下一看,笑道:“班长,你找个对儿了,除了你,恐怕要算她漂亮了。”屋子外有人跳了进来道:“新朋友来了,咱们——”这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到远远有个妇人,说着四川口音道:“一下了堂,你们就造反了。”在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便一阵清风似的,一齐走了。
那四川口音的妇人又在窗外问道:“冯玉如在屋子里面吗?”玉如答应着,将手轻轻拉了落霞一把,低声道:“牛堂监来了,出去行礼。”于是拉了落霞一只手,一路出来。
落霞看那堂监牛太太时,是一个矮胖子,一张柿子脸,倒在眼皮下搽了两块胭脂。她穿了一件短旗袍,上面的手、胳膊,下面的大腿,都露出来,真有饭碗那样粗细。左手腕上戴了一只藤镯,一只玉镯,只管叮当作响。落霞见大家都那样怕她,这却不能不加以小心,因之对着她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牛太太将那一双肉泡细眼,向着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落霞道:“叫落霞。”牛太太道:“哪个和你攀朋友不成?倒好像报台甫一样。连姓都不说出来。你怎么初来的人,就向班长屋子里跑?你是哪里送来的人?这样不懂规矩。”落霞不料走来就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半晌做声不得。
玉如怕这事会弄僵便走上前一步,轻轻地道:“牛太太,这是院长亲自带来的,他吩咐着在我屋子里住。”牛太太听说是院长亲自带来的,脸上那两块气得向下一落的肉,腮,复又平复上去。便道:“原来如此,你认识院长吗?”落霞一想,说认识院长,总也不会差,便道、“院长从前到过我们主人那边去过……”牛太太笑道:“是了,院长他倒是和我提过,他有一个人要带进来,原来就是你。你既是院长带来的人,就是我也要让你和班长住在一处。你初来的人,哪里摸得着这里头的头脑,你有什么事只管来问我,我不在这里,就问班长。我对于在这里的女孩子们,就看成家里人一样,你倒不必见外。院长若在你面前问我什么话,你总说很好就是了。”落霞连答应几个是。
正好邓妈抱了一床被来,说是院长给落霞的,牛太太笑道:“果然院长和她好,邓妈,你对落霞另眼相看一点,院长容易知道的。你是不是挑一床厚些的被?”邓妈道:“只有这一条了。”牛太太道:“那就是了。玉如屋子里分煤球笼火的时候,可以多给她们一点。”说着,听到别个屋子里有喊声,摇着手镯子去了。
玉如握着落霞的手,一同到屋子里去。落霞道:“姐姐,难得你的好意,只两句话,就把这位太太的恶脸翻转过来,不然,我这钉子可碰大了。”冯玉如笑道:“说起来真怪,我们俩好像有缘。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有一个妹妹寻来了,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其实我并没有一个亲骨肉,哪来的妹妹?醒过来自己倒哭了一场。今天我和你一见面,我心里疑惑着,我莫非真有一个妹妹。梦里那个妹妹的样子,我又记不清,我一点疑心,真把你当妹妹了。”说时,紧紧地握了落霞的手不放。正是:
相逢沦落兼同病,便不知心也互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