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秋鹜给玉如倒茶,忘了递过去,玉如只得说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气,就放在桌上吧。”秋鹜也明白过来了,自己倒了一杯茶,老拿在手上不放下去,这是什么意思呢?还是人家提明了,自己才知道,更是可笑了。于是将茶杯放在桌上,搓了搓手,笑道:“这只有一杯清茶待客,很不恭敬……”说到这里,一看桌上,已经摆下四只干果碟子,又笑道:“粗点心,摆出来也等于无。”玉如笑道:“你们太客气了。设若到我舍下去,恐怕一杯清茶,也办不出来。”说着话,二人又在对面坐下。

玉如端了茶在手上喝,秋鹜却抓了一把白瓜子,慢慢嗑着。这依然是个僵局,都无话说。落霞在厨房里安排,又始终不曾来。秋鹜一人盘算了一会儿,才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刚才听冯大姐说,要到天津去,你府上不就在天津的吗?”玉如也是苦于无话可说,有人提起来了,那就很好,因道:“唉!我说是天津人,那也是个名罢了,实在说,我天津什么人也没有。”秋鹜道:“哦!天津并没有家里人,但不知何以又到北京来了。”

玉如道:“不瞒江先生说,我的家庭原不算坏,只是我一出世,母亲就去世了。我父亲后来娶了继母,继母生了两个弟弟,就对我百般虐待,接着我父亲去世了。我姥姥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到北京来过。因为我有一个舅父,在北京做生意,还可以糊口。不到一年,姥姥死了,舅父又娶了亲,硬把我送到留养院里去,这就是我的历史,江先生,你看我可怜不可怜?”秋鹜道:“这样说,令亲还在北京,大可以去看看他。”

玉如摇了一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漫说找他们不着,就是找得着,我也不找他们了。因为我在留养院,有这些个年,他并没有去看过我一次,那么,他对我的意思如何,也可想见,现在去见他,不是自讨没趣吗?”秋鹜道:“这样说,冯大姐的确是无一个亲人的了。幸而是个女子,你令亲还送你到留养院去,若是一个男子,他一定留在家里和他做零碎杂事,当奴才待,恐怕那种环境,还不如现在呢。”

玉如道:“这也难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是个男子,也许好好地待我,或者送到孤儿院去。总而言之一句话,没有父母的孩子,不问是男是女,总是可怜的。”秋鹜抓到了这样一个题目,这才算是有话可谈,于是就根据这一节谈了下去,一直谈到落霞安排菜饭妥当了,两人还继续着谈这个问题。落霞道:“这就怪了,我在留养院里,问过了你好几次,你都不肯把事情告诉我,怎么今天自己全说了?”

玉如道:“以前不是不说,我觉得说出来害臊。不像你,孤身一人,逼进里面去,是没有法子。我是有家的人,为什么进去呢?”落霞道:“你说你可怜,你还不屈,我就冤屈死了。只记得三四岁的时候,在大门外玩,有一个灰色短衣的人,买了糕给我吃,就把我抱走了。抱到乡下,一个老太婆管着,不许哭妈,一哭就打。后来将我卖到城里,过江过海,一直到了北京。我只记得我母亲的样子,姓名籍贯年岁,全是主人家给我定的,我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你说是谁可怜?”玉如道:“你可怜,不过可怜到这种程度为止,我可怜的事,还是刚刚开始,以后怎样,还不知道呢。”

两人如此一说,都勾起了万斛闲愁,彼此对望着,黯然不语,脸上渐渐地发出凄惨之容,看那样子,几乎是要哭出来了。秋鹜赶紧从中打岔道:“饭就要来了,我们不要谈这些伤心话,找些可乐的谈谈,吃饭也要痛快一点。”落霞一拍手,笑着站起来道:“果然是不应发这种无味的牢骚,玉如姐喝什么酒?我叫人打去。”玉如笑道:“你真是孩子气,说乐就乐得起来。我连饭也吃到嘴里无味,还喝个什么酒?”落霞道:“越是心里有事,越当喝酒解闷,一定要份,喝两杯。”秋鹜道:“不必买酒了,我记得我们喜事那一天,还剩下两瓶葡萄酒,你找找看。”落霞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姐姐,你对于我们的婚事,总要算帮忙不小,人家总说要喝杯喜酒,你就真喝杯喜酒吧。”

秋鹜说了喜事那天一句话,觉得有点冒失,后悔不转来,偏是落霞还彻底说个痛快,把玉如最痛心的事都说出来了,秋鹜站在一边,只管和她做眼色,阻止她不要说,偏是落霞没有注意到,一直把话说完了为止。玉如见秋鹜在一旁有一种很焦急的样子,心里很明白,就笑道:“既是说喜酒,我就喝两杯吧。留养院里的事,望你不要谈,谈起来,我先要谢你救命之恩,你叫我又怎样的谢法呢?”说话时,老妈子将菜碗摆在桌上,落霞就忙着开瓶斟酒。

他夫妻俩打横,将玉如的位子,安在上面。玉如见酒杯子里的酒是红艳艳的,笑道:“这真是喜酒。”说着,端起酒杯来,向二人举了一举道:“恭贺你们,谢谢你们。”说毕,才呷了一口。落霞道:“谢我们是不敢当,恭贺呢?彼此……”秋鹜怕她将一样两个字还说出来,就先以目相视,连忙举着杯子对玉如一举道:“请干一杯吧。”

玉如便端了杯子,干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然后对秋鹜笑道:“你和我大妹子相处的时候,没有我那样久,我是知道她的,太搁不住事了。好比夏天的石榴花,开得热热闹闹地。”落霞一摇头道:“你不要骂人了。像我这种人,也可以去拿花来打比。你呢?倒真是一朵鲜花——”秋鹜一听,糟了,她若直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真是唐突西施,要给她颜色看来阻止,已是来不及了,就在桌子下,伸出脚去,碰了落霞的腿两下。

然而无论怎样快,也没有说话那样快,落霞已经说出下面一句话来了,乃是“可惜我不通文墨,比不出像什么花”。至于秋鹜敲她的脚,她并不知道。原来她的脚不曾伸出来,玉如的脚倒伸出来了,秋鹜连敲两下脚,都敲在玉如脚上,玉如并不理会秋鹜这是什么意思,眼珠向秋鹜这边一转,脸一红。至于落霞说一朵鲜花如何,她简直不曾注意了。秋鹜绝不料是踢错了别人的脚,致引起了来宾的误会,所幸落霞已不是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总算过了一关了。

落霞很坦然地坐着,也是不知道秋鹜为她受了急。见秋鹜微笑着,便道:“你肚子里比我高明得多,你说一说,我姐姐可以比做什么花?”秋鹜笑道:“不要胡说了,我哪有这样大的胆?”玉如笑道:“真有点胡说,我这样在泥堆里过日子的人,还比个什么花?”落霞道:“你这话,我有点不服,你不能比花,为什么就把我比做石榴花?我把你好一比,比做芙蓉花,你看怎么样?”说到最后一句,却望了秋鹜,意思是要取得他的赞同。

秋鹜望了玉如,微笑道:“虽然芙蓉是很好看的花,但是和大姐的性格,有些不相同。”落霞道:“那么,你说像什么花呢?”秋鹜又望了玉如,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敢说。”玉如道:“江先生,你为什么不说?我这人也是看什么人,说什么话的。”秋鹜笑道:“就是这一句话,就可以把冯大姐比得很像了。”落霞皱眉道:“你也是诚心有些文绉绉地,你想,人家本人,都要你说了,你倒偏是怕说。”

秋鹜端起面前半杯残酒,咕嘟一声喝了,将酒杯子放下,对落霞道:“我把你姐姐,比做白玫瑰。”落霞将筷子头比了腮,望了玉如想着,摇了摇头道:“我不懂,你这在哪里,又比出了她的性格?”玉如见他夫妻俩,只管向本人出神,却微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秋鹜见玉如并不以为忤,便道:“我骤然说起来,你自然不会懂,我解释出来,你就明白了。冯大姐虽然好——”他觉好看两个字,有点冒犯,只得把这好字拖长了,来替代这个看字,又道:“但是很雅静的,所以像一朵花,并不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花。香是可以比女子的品格的,玫瑰花的香多浓,所以比玫瑰花。”落霞道:“别的花,也香呀!梅花,兰花……”秋鹜道:“那些花性子太柔了,不能比现代的女性,我把冯大姐比玫瑰花,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玫瑰花长着刺。在植物学上说,这刺的作用,和禽兽的爪牙一样,是保护自己的,玉如姐就很有这种本能。”玉如听他说到一个刺字,本来有些疑惑,经他如此一解释,笑道:“把我比得太高了,我怎敢当?”秋鹜道:“并不高,我还有一说,因为玫瑰花是有刺的,所以赏鉴花的人,要斯斯文文,领略花的态度,和花的香味。这种花的香味,本来是浓厚,只要静心去领略,决不至于嗅不到花香。设若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了花,一伸手便很鲁莽地摘了下来,一定会让玫瑰花的刺,扎上了一下,甚至于流出血来,也不可知。所以我说玉如姐所像的,就是这一种花。”

玉如听完了这一遍话,点了一点头道:“让我比花这样美丽,我不能那样大胆妄为,就承认了。但是说我长得有刺,倒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像陆家这种人,我非扎他一下不可。”说着,也举起杯子,喝完了那半杯酒,笑道:“我们的话,谈得很痛快。不喝了,吃饭了。”秋鹜一口气,把他的譬喻话说出来,心里正也有些惊慌,或者话说得太露骨了,而今见玉如整个儿接受,却也很高兴,听说她要吃饭,回头不见老妈子在身边,便自己起身,盛了一碗饭,送到玉如面前来。

玉如站起来笑道:“我怎样敢当?”落霞道:“有什么不敢当,大家都是平等的朋友,谁做主人,谁就可以伺候客的。你若是反过来做主人,我做客,我也可以要他盛饭。”本来是一句很好的话,这样一解释,又不大合规则了。秋鹜笑道:“不应当那样说,只说我们应当客气就是了。”落霞道:“你没有知道我们姊妹的感情有多么厚,我们是谁也不应该说假话的。”玉如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果然不错,但是我很惭愧,怕我办不到就是了。”秋鹜心里真也奇怪,觉得无论说什么着痕迹的话,有心也罢,无心也罢,玉如总是满意的,设若我娶的是她,或者夫妻之间,更是能合作一点,也未可知哩。

玉如坐在上面,见秋鹜时露着笑容,心里想着,他一定是很愉快,他所要试探我的话,我都接受了,设若我真个嫁了他,那他就不知道要快活到什么地步。可惜我是无法嫁他的了。这两个人都在想着,自是默然无语,可是这位秋鹜的夫人,她认为是客人又在客气,不住地敬菜,把这餐饭吃完了,落霞又引玉如到屋子里洗脸。

玉如看脸盆内,漂着一方洁白的毛巾,笑道:“新婚的东西,你们还保持得这样好哩。自然,你们是共用一条手巾。”落霞道:“哦!我没想到这一层,我也有这个脾气,男子们用的手巾,我是——”玉如伸着手,已在盆里搓了起来,笑道:“要什么紧?你洗得的,我也就洗得。”她于是将手巾覆在脸上,然后用力按了两下。落霞笑道:“我说揩不得,你倒索性用劲揩起来了。”玉如放下了手巾,笑道:“那或者是你心理作用,洗脸何必还用个什么劲?”于是笑着洗完了脸,将手巾递给落霞,将那梳妆台上的化妆品,随便翻着看了两样,笑道:“怎么摆上许多,用得过来吗?”落霞道:“人家送有许多东西,叫我怎么办?其实,我难得用一两回的,你大概预备了不少,我看你脸上就知道了。”玉如笑道:“我吗?不要提了吧。”说到这里,玉如抹了一点粉,搽了一点胭脂,对镜子照了一照,然后对落霞道:“我今天被你们一劝,我明白了。我现在得到陆家去,绕一转,回去就好圆这个谎。过一两天,我再来看你们,有什么事好再请教。大概以后麻烦你们的地方,还多着呢。你别留我,我们不在乎这些客套上。”落霞笑道:“既是如此说,我就不留你,你可记着我的话,不要胡来。”于是执着玉如的手,一同向大门外来送。秋鹜不便插进嘴说话,也就遥遥地在身后,送到门口,亲自给她雇了人力车。

玉如坐着车子,先到了陆家,听差一见,便报告说:“大爷等了你一会儿,有事走了。”玉如心中大喜,却将脸一变,显出勃然大怒的样子来道:“不等就不等,哪个要他等呢?”说毕,回转头见坐来的车子还在门口,坐上车去,就一直回家了。

一进得院门,只听到成衣案子上,一片喧嚷之声。玉如听这声音之中,算那个绰号小张飞的,嚷得最厉害。只听到他嚷个什么朋友妻,不可戏,颠三倒四,说了好几遍。玉如走到屋里,先遇到王裁缝,便问是怎么回事。王裁缝道:“他喝醉了酒,瞎说,别听他的。”恰好只说了这几句话,小张飞由那边跳过来了,对王裁缝拱了拱手道:“掌柜的,我们都是南边人,这事不能这样了结。你得出来帮我一个忙。”王裁缝道:“他们都愿意,你不能管,你老在我案子上闹,耽误工夫,我要辞你的工了。”

小张飞一看玉如站在一边发愣,便向她道:“你是知书识字的,我凭着你,讲讲这个理。这里同事的老李,和我一个把兄姓董的,都共事,我把兄在北京,他就和我那把嫂有点不干净。我那位把兄,是个无用的人,管不了那位把嫂,他一气就扔下家来不问,跑到南方去了。老李这小子,越来越胆大,他就每天到董家去,居然霸占,我说大家是个面子,不要去了。他不但不听,带了那个臭娘们,今天逛庙,明天听戏,同进同出。朋友街坊,等他们过去,谁都说一声野鸳鸯。我听了不知多少,耳朵里真有些受不了。今天我又说他两句,他说我是讹他的钱花,你想,我自己又没有媳妇,我要借女人来讹人的钱,我不会讨个媳妇当王八去吗?”

王裁缝瞪着眼睛大喝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当着少年妇女,你居然说了出来。你还不给我滚了过去。”小张飞道:“说这两句话,这也犯什么大忌讳吗?”说着,就走开了。

玉如望着他后影,耸肩一笑,就走回卧室来,只见王福才横躺在炕上,望了她一望,一字不提。玉如换着衣鞋,向旁边椅子上一坐,将衣鞋抛着向椅子上一堆,用手捶了一捶头道:“今天……”王福才由炕上坐了起来道:“怎么样?钱。”玉如道:“倒霉,今天去的时候,他不在家。”王福才道:“他是谁?”玉如道:“是陆大爷。”王福才道:“陆大爷就陆大爷,何必叫得那样亲热。刚才小张飞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玉如道:“怎么没有听见?我又不是个聋子。而况人家还是对着我说话呢。”王福才道:“既是如此,你不知道他句句话都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我不能受。”玉如笑道:“这年头儿要顾廉耻,就没有饭吃。你不要看小张飞鲁莽,他说的倒是有理。我猜他,就是讹老李的钱。若是他有媳妇儿的话……这一对野鸳鸯,有一个,也许不是他的把嫂。”王福才道:“哦!你也知道他骂了你,你挖苦他。”玉如道:“我挖苦他做什么,一定会这样的。哼!我们睁开眼睛看看,有几个知道要廉耻的。”王福才跳了起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说我吗?我已经说了,有官也不要做了。今天是你愿意去的,又不是我要你去的。”玉如道:“你能保险以后不要我去吗?”王福才道:“用不着保险,我说不要你去,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要你去。”玉如道:“你父母呢?”王福才道:“父母怎么样?他能叫我做这样的事去丢人吗?”玉如鼻子里哼一声道:“你不能吧?你还靠着你父母吃饭呢。”王福才道:“难道我长了二十多岁的人,自己弄不到饭吃,非靠父母不可吗?”玉如淡笑道:“你有志气了,不靠着媳妇儿做官,也不靠父母吃饭。”王福才听到了她这最后两句话,咚的一声,在桌上打了一拳头突然跳起来道:“我找他们说明去。”说毕,就跳出房去,找他父母去了。正是:

夜气未交消尽日,少年不失有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