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福才大腿一拍,向玉如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我做官?我也想明白了,一定是你不愿意我好,让我穷一辈子。我穷了,又一定养你不活,你就可以一拍手远走高飞了。我对你说,我的事,都在你身上,若是把我的事弄坏了,我就慢慢和你算账。”玉如正着脸色道:“你不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血口喷人,你要知道,我不肯照着你父母的话去办,我是顾我的身份,我也是顾全你的面子。”
王福才又将腿一拍道:“你胡说,你自己不定安了什么坏心眼,倒说是顾全我的面子。人家陆大爷,本来就有心给我一个差事,全为着你,得罪了人家,所以人家一生气,不肯把事情给我了。你坏了我的事,当然要去和我赔礼,把事情弄转来。”玉如道:“你不要生气,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王福才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若是要我不疑心你,你就只有到陆宅去一趟,求求陆太太和少奶奶,在大爷面前讲个情,把事还给我。”玉如道:“我请你别忙,你还是没有闹清楚呀。你以为我到陆宅去,可以见着他们家里的内眷吗?昨天幸而是和爸爸一块儿去的,要不然,我真犯着大嫌疑。他是在书房里一个人单独见我,而且还做出那种不规矩的样子来。我要到上房里去,他说上房里人全睡午觉了。倒令我替他买一百块钱料子,和他送了去。他又说,我若是怕走路,可以打发汽车来让我坐。昨天并没有提到要给你什么事做,今天爸爸回来,就说起只要我去一趟,就给你官做。请问,我是什么大面子的人,只要我去走一道,就可以给你弄个官来做,这官哪有这样容易。设若我一个人去了,上了人家的当,你打算怎么办?”
王福才听了这话,脸上一片怒色,就渐渐消除,问道:“你这话都是真的吗?爸爸只说要你去一趟,并没有说是单见陆大爷。”玉如道:“女人给丈夫运动官,走太太路子的,那也很多,我为什么不肯去。昨天那陆大爷,一见面就送我二十块钱的礼,一点关系没有,送这样重的礼,也就不见得是好意呀。”
王福才站起来道:“还送了二十块钱吗?怎么昨天你不对我说?”玉如道:“我因为你父母都不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就不说了。”
王福才这不但没有了怒气,满脸都成了羞惭之色。手依然撩着长衫,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徘徊了一阵。玉如道:“我当真那样傻,一个做手艺的人,忽然有官做,也是平地一声雷的事情,有个不愿干的吗?但是俗言说,无功不受禄,不见得有那样扔出来没有人要的官,摊到你身上来吧?”
王福才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便淡然地道:“让我问问去。”于是踱进母亲屋子里来,高氏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你说了她一阵,怎么后来只听到唧唧哝哝,没有声音了?”王福才道:“据她说,那是陆大爷存了坏心眼,拿她开心,凭了自己的媳妇换官做,和拿媳妇去换钱用,那有什么分别,这缺德的事,我不能干。”
高氏伸手一拍桌子,向王福才脸紧对着呸了一声,骂道:“你要不是我肠子里养出下来,我连你祖宗三代,都要骂一声浑蛋了。你以为你女人是位天仙,有人下了血心来谋她吗?你老子今天和我一提起这件事,我怕靠不住,你家祖坟山就没有那样好的风水。现在可不是让我算定了吗?有了官都不敢去做,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做什么?”王福才道:“我为什么不敢做,可是运动也有个运动的办法,一定要媳妇出去才能做官……”
说到这里,只听到院子里一阵皮鞋响,在窗户眼里向外张望时,原来是两个马弁,穿了一身黄呢军衣,挂着一支盒子枪,大马靴子,擦得亮晶晶地,走着一阵乱响。那两人都挺着胸脯,似乎身边的空气,都在簇拥着他们一般,得意极了。一个马弁先开口骂道:“他妈的,掌柜的哪里去了?你跟我做的衣服,怎么到了时候不送去?”
王裁缝由那边案子上迎了出来,笑道:“二位老总,我们还没有做得,今天晚上一准送去。”一个马弁瞪了眼道:“放你妈的屁!到了晚上,那还算今天的日子吗?”说时,左手扯着右手的手套,那意思就想伸手打过来。早有两个伙计抢了上前,将王裁缝向后一拉,对马弁拱拱手道:“老总,别生气,我们柜上,今天有两个伙计,中了暑了,把你的活耽误了半天,真是对不起,但是无论如何,把你的东西先赶起来。”马弁本要动手,无奈好几个人在作揖,手打木下去。便道:“便宜了这狗养的,要他在六点钟以前,把我的衣服拿来。过了六点不得,回头我要来打破你们的案板。”说毕,然后挺着腰杆子,将皮鞋踏着地上,一阵乱响而去。
王裁缝在院子里望着他去远了,顿着脚跳了起来骂道:“你这两个不得好死的东西,你不要这样耀武扬威的,我的儿子要做了官,比你大得多,将来总有这样一天,叫我儿子显一手给你看,你以为做裁缝的人,就没有出头之日吗?”
高氏在屋子里,也听了个清楚,因道:“你听见没有?当兵的人,就有这样的威风。他还不过是个马弁,就那样了不得。你若做了副官,你看应当怎么样?”说到这里,王裁缝也就进来了,对王福才道:“我巴不得你明天就做了副官,衣服明天再给他,设若他来捣乱,你就出去给我抵上一阵,看看是哪个厉害?”
王福才刚才那一番有官不愿做的雄心,让这两个马弁来一炫耀,就完全打着退回去了,当时坐在一边,将一只脚在地下悬起来,只管抖擞个不已,心里正在揣想着,若是果然做了副官,这一番威风,当然不在两个马弁之下。
高氏见他有些心动了,就把王福才不愿干的意思,对王裁缝说了一遍,因冷笑道:“这是你养的好儿子,信了媳妇的话,官都不要做了。”王裁缝一听说,也急了。走上前,突然将王福才的手,一把捉住,连抖了几抖,对他脸上注目问道:“什么?有副官你都不愿干吗?你打算怎么样?打算去做大总统!”
王福才一看他父亲两眼发赤,几乎要动手打起来的样子,便道:“你别忙,等我把原因说出来。”于是就把玉如告诉的话,重说了一遍。王裁缝因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否认不得,便道:“据你这样说,人家都是坏意了。就算你的话对了,人家陆督军千里迢迢,远在路上,他怎么就会知道你家里有个新媳妇,会写了信来,告诉要给你找一个副官。再又说,这是碰巧碰上的,陆大爷只要你媳妇去一趟,青天白日,这也不算什么。我们是什么大有面子的人家,让个新媳妇去拜一拜客,就算丢了脸。”
王福才觉得父亲的话,倒是照着事实说话,像我们这种人,要个什么虚花体面?就算有体面,还是在哪里可以发一注子财,还是哪个跟我在大门外树一块匾?他这样沉吟着,高氏又道:“我对你说,做官就是这一回,你要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要做一辈子的裁缝了。”于是这老夫妻俩,你说一句做官来,我说一句做官去,谈来谈去,总是丢了官可惜。王福才纵然有理由可说,也抵不过两张嘴,而且自己也觉高调唱得无原因,一个做裁缝的人,有官也不做,这岂不是一种奇闻?他自己心里在埋怨着自己,嘴里就说不出什么来。
王裁缝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叫她换了衣服,趁着天气还早,我送她去一趟。”王福才半天才答应一句道:“我也不能做主,让我去问问她看。”说着话,慢慢地走回,自己新房里来。她先道:“你不用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是当然的,为了保存我一个人的身份,耽误你一家人的富贵,这是我的不对。我既然是你家的人,就要为你家去牺牲一下。好罢,我这就去。还是让爸爸送我去呢?还是你自己送我去呢?我去了之后,你的官到手不到手,那就不干我的事了。”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拿了一面镜子,右手拿了长柄梳子,就梳起头来。接着,换皮鞋换衣服,立刻换成了一个淡装的大家闺秀了。
玉如将眼珠微微一闪,看到王福才呆站在一边看着,索性将镜子正摆在桌上,打开粉缸,在手心抹了一层,然后弯了腰对着镜子,从从容容地抹上一层。抹过了粉,又拿了一块胭脂膏,将食指染着,微微在两颊上搽抹。这一层修饰工作完了,偷看着王福才的神气,还是斜着身子,向这边看了来。玉如只当不知道,又拿起粉扑,在脸上扑了一阵。扑过了,找了一条花绸手绢,掖在胁下纽扣上。然后微笑着向王福才道:“这个样子,你看不俊吗?到了大宅门里去,和人家小姐少奶奶不能比上一比吗?”
王福才一看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把她以前那样拘执的态度,完全改变了。这样的人才,再要活泼放浪一些,让她和大少爷们来往,这事的前途……他只觉脸上发烧,不能向下想了,就是玉如问的一句话,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答复,默然地站着。
玉如对了镜子,又笑着看了一看,口里便低低地唱着小放牛的调子道:“要我许配你,对你妈妈说。”颠三倒四地唱了几遍,又改唱着打花鼓道:“八月桂花香,九月**黄,小小的张生跳过了粉壁墙……”王福才万万忍不住了,便道:“嘿!你唱些什么?”玉如原对着镜子里笑的,突然转过身来,板着脸道:“你这人也干涉得人太厉害了,我高兴唱两句小调,碍你什么事?你高兴的时候,还放开嗓子,大嚷一阵呢。”王福才道:“刚才你还很生气,怎么立刻又高兴起来了?”玉如道:“刚才我生气,是没有想通,现在我高兴,是我想通了。你一做官,我就是个太太,今天穿的这作客的衣服,以后在家里也可以穿了,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王福才还想驳她两句,高氏却跑来了,见玉如已修饰得像出水的荷花一样,素中带艳,便笑道:“这不很好,去一趟要什么紧?”玉如笑道:“妈!我还求你一件事。昨天陆大爷对我说,可以把汽车接我,请爸爸打个电话,叫他把汽车来接我去,好不好?”高氏道:“人家派汽车来吗?不能给那大的面子吧?”玉如道:“来不来,先别管,打个电话去问了再说。若是他肯派汽车来,更显得待咱们不错,官自然更容易到手了。”
高氏听她这话说得有理,就告诉王裁缝,让他去打电话。王福才在一旁踌躇着道:“何必还要这样摆阔?”玉如脸向着高氏道:“我就是个面子,要不然,我就不去。”高氏一迭连声地道:“打电话,打电话,这就去打电话。”于是她就催着王裁缝打电话去了。
原来王裁缝以前生意做得很好,曾安了电话,以便主顾。这电话就装设在做衣服的案子边,一打电话,所有在案上做工的伙计们,都听见了。王福才在自己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么,案子上的工友,自然更是知道,心里当然不大舒服,一会子王裁缝走了来,笑道:“陆大爷真好说话,我的电话一打,他就答应派汽车来接,这个面子,可算是不小。”
高氏听了微笑,玉如听了也微笑,只有王福才站在一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倒是呆望了别人。高氏道:“我听说借别人的汽车坐,要赏车夫几块钱的,我们要不要赏人家一点?”玉如道:“不用的。只要陆大爷待我们不错,这些人没奈我们何。”说着,索性哈哈大笑起来。王福才心里有许多话,要想说出来,一想这垂成之局,不要为了几句话,又把来弄坏了,又只得忍了下去。只在这样犹豫之间,门外的汽车喇叭声,“呜呜”地响了一阵,接着就有人走到院子里来嚷道:“汽车来了,汽车来了。”玉如在屋子里伸出头来问道:“是陆大爷的汽车吗?”那声音非常之高,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笑得花枝招展,出了大门,上汽车而去。
案子上那些伙计,听到汽车声,已经是大家注意,现在玉如笑嘻嘻地出去,路过之处,还带了一阵香风,令人不能不为之注意。就是左右街坊,见裁缝店门口,停了一辆汽车,大家都很惊讶。不料他们家,还有个坐汽车的人来往,正自在一边张望着,忽然见玉如袅袅婷婷地坐上汽车,这可成为奇谈了,新娘子来的时候都没有坐汽车,喜事早过去了,现在倒坐起汽车来,这是为了什么哩?玉如倒并不怕人家注意,她反加笑嘻嘻地向左右街坊,各点了一点头。然后从从容容地坐上汽车去。喇叭呜的一声,车子开了,载着美人而去。
那老王裁缝原打算将玉如亲送到陆家去的,但是要出大门的时候,就张望到左右街坊,都在那里看着。有点不便出门去,就顿了一顿。然而玉如却不管他跟了来没有,坐上汽车,就叫开走,等到王裁缝到门口时,车子走远了。王福才也由后面追了来,问道:“家里不把一个人送一送吗?怎么让她一个人去呢?快跟了去吧?你不去,我就去。”王裁缝一声不响,赶快走出胡同,见有车子,马上就雇了到陆宅来。
当他到陆宅时,玉如的汽车,自然是到了许久。连忙走到门房里对听差问道:“我的儿媳妇她来了吗?”听差笑道:“来了。真有面子,大爷在门口等着接她呢!”王裁缝抬起手来,搔了一搔头发,问道:“现时在哪儿?”听差笑道:“你们那少内掌柜的,真行,她一见大爷,就说不见老太太,那可短礼,一直就向上房里走,老太太一见,很喜欢,现在还没有出来呢。”
王裁缝听了这话,先干了一身汗,便道:“这孩子什么也不懂,怎样可以让她去见老太太呢?不要不知礼节,闹出什么笑话来,我得赶紧去看看。”于是也不征求门房的同意,赶紧就向上房里走,当裁缝的人,和内眷们接洽的时候多,自然是可以到上房里去的。
王裁缝走到内院门下,未敢向前走,老远地就叫了一声老太太。有女仆掀着帘子,向外招了一招手,笑道:“王掌柜,你进来吧。你们家新娘子在这儿呢,”王裁缝这才完全放了心,一路笑着进来。陆家老太太斜靠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对大家说笑,陆家的太太少奶奶们,分别坐在四周,只有玉如在老太太附近,一张矮凳子上坐了。老太太看到王裁缝进来,笑道:“你儿子娶了这样一个好新媳妇,怎么早不让我们知道?要不然,我们也得送个礼,扰你一杯喜酒。”王裁缝笑道:“凭她这样一个人,到你公馆里来,随便一比,那还有她的位分吗?”
玉如看见王裁缝来了,本来是坐着的,就站起来了。陆老太太笑道:“你瞧,多么懂礼,公公来了,马上就站起来。我一些孙女儿,孙媳妇儿,都惯得不像个样子,谁还管这些个哇。”原来这位陆督军虽是个武人,在表面上,家庭却是极端的守旧礼教,所以玉如这种行动,女眷们都中意。这位陆督军的太太,喜欢北京,带着一儿一女一媳和一个小孙子,在北京陪着老太太。这时一间堂屋里除了大爷伯清而外,全在座。陆太太看到玉如那一分清秀的样子,也是很喜欢,便笑道:“既是老太太喜欢,看她的年岁,和我们玉英差不多,难得名字上还同着一个玉字,就让我们老太太认作干孙女儿吧?”老太太笑道:“只有认干女儿的,没有认干孙女儿的。还是你认作干女儿吧?这样一来,我不花什么拜金,收个现成的干孙女儿,这是多么好?”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裁缝站在一边看到,也是乐得把嘴歪到耳朵边去。陆太太道:“王掌柜,你回去吧。让她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吃过晚饭,我们自然把车子送回去。”王裁缝做梦想不到儿媳妇要做督军的干女儿,这样下去,不但儿子可以做副官,就是再大些的官,也不难到手。既是老太太留她在这里吃饭,乐得答应下来,便笑道:“老太太这样抬爱,我还有什么话说,就怕承当不起罢了。”于是拱了拱手,告别回去。
一到家,在大门口就嚷起来道:“这可了不得,岂不是太阳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日子吗?这句话,无论说给谁听,谁也不肯信,我王裁缝做到五十岁的手艺,居然和一个督军大人,做起对手亲家来了。”一面嚷着,一面向成衣屋子里跑,两手高举过头,然后摆了下来,摆了下来,复又高举到头上去。口里便嚷道:“诸位,你猜怎么着,我那新儿媳,拜了督军夫人做干娘了。我亲眼看见的,她磕了三个头,人家亲口叫一声姑娘。”说着,靠了柱子,两手一伸,脑袋向后一仰,咚的一声,在柱子上撞了一下。他也忘了头疼,一手抚摸着后脑,自己替自己解释着道:“不要紧,没有痛,我还没有告诉他妈呢。”说着,站起来一跳,就向院子里跑,刚要进住室门,向里一跳,在这一跳之间,他忘了门是很低的,额头向门框上一磁,又是一下响,他再也忍不住痛了,哎哟一声,便蹲在地上。正是:
得鱼便有忘筌事,获鹿还怜入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