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落霞出了礼堂,随着邓看守一路到了大门口,只见有两辆汽车停在那里,邓看守将她搀上车,她便抓着邓看守的手低声道:“你也上来坐呀!”邓看守微笑道:“这是新人坐的车,可没有我的份儿。后面还有一辆车,我也就跟着到的。”说着,她便退了后。

秋鹜上了车来,落霞连忙将身子一闪,让了许多座位出来,然后低了头一笑。车子开了,出了胡同口,已是不见了留养院的外墙。落霞这才坐正来,首先笑道:“今天真是我想不到的事,世事变得是真快呀。”秋鹜也笑道:“也不能说想不到,我写的信,你应该收到了,我信上不是有很明白的表示吗?”落霞默然,只是微笑。秋鹜待要再说时,见她向前座的汽车夫望了一望,心里就很明白了。

汽车走得很快,彼此静默了十分钟,还是落霞先道:“你这几天很忙吧?”秋鹜笑道:“也无所谓。纵然是忙,人生只此一次,也当然的。”落霞道:“今天家中的客多吗?我有些怯场。”说着,望了秋鹜笑。秋鹜道:“没有关系,不过是一二十位至好,他们都不会闹的。”落霞一见汽车前面,一个大门口,站了许多人,有竹竿子挑了长挂爆竹,在胡同两边等候,这何用说,是到了新家庭了。便低了头,不敢再朝前看。

这时果然车子停了,秋鹜一下车,便有两个妇人,伸了头进来,伸着手搀她下车,接着那爆竹串,就震天震地地响起来。落霞这时更是随着人,不知所以地向着里走,早听到许多人鼓着巴掌,轰然作笑。落霞被众人拥进一间客厅,四围紧紧地让人包围着。来宾的鼓掌声,说笑声,已经闹成一片。好容易进了新房,有人给除了喜纱,刚要坐下,秋鹜便进来了笑道:“都是我极熟的朋友,你尽管大方些。”于是就引着她到了客厅里,只见几张桌子拼拢,摆了很长的座位,用白毯子罩着。桌子两旁,已有一二十位男女来宾坐下,空了两头。桌子上,只备了茶点和鲜花,并无别物。

秋鹜让落霞在西头坐下,然后坐在东头,也不待众人催着,便先开口道:“今天诸位光降,我们很荣幸,我的主张,无论什么礼节,只重精神,不在仪式上的繁华,所以兄弟这次婚礼,免除那些俗套。简慢一点,请诸公原谅。再说,我是个穷措大,自然不敢为了一日的铺张,花去许多钱。其二,我和落霞女士,是两个孤独者的结合,一切都要自己办,与其办得不周到,不如简便省事。刚才在留养院行的婚礼,虽然也简单,但是仪式已经完备了,现在我只仅仅介绍我的百年伴侣,与诸位相见。同时,借着今日这机会,让她认识我的好友,天气已经热了,将虚伪无味的仪式弄上许多,不过大家多出一身汗,所以我为宾主两便起见,就此把大家一见为圆场。我也并不是省一餐酒席,现在且不忙,等回头太阳西下了,在院子里摆下,大家脱了长衫,随随便便,吃个痛快。现在,我来介绍。”

于是一位一位地给落霞介绍,落霞便是逢人一鞠躬。大家见他说得这样地干脆,就是要闹,也一刻磨不下面子来。而且也知道他所说的是真话,只随便取笑一阵,也就散了。男客都在客厅里,女客便簇拥着落霞回新房去,落霞这才细心看了一看这屋子,床被家具,全是新制的。壁上的字画,和桌上的陈设,大概都是朋友送的,有一副长联,是用水红的虎皮笺底子写的,那字是:

相逢本是有缘人,以丈夫心,全儿女爱,岁岁年年,从此秋月春花不闲度。

结果岂非注定事,于风尘中,得琴书伴,曲曲折折,到底落霞孤鹜总齐飞。

落霞看了两副对联,虽不能完全懂,然而这文字里面,嵌着有自己和秋鹜的名字,这是一望而知的。大概秋鹜的朋友,对于我们这种婚姻,都是抱着羡慕的态度的。照情理而论,我是不足羡慕的,可羡慕的,便是我之得嫁江秋鹜了。想到这里,一阵愉快,心上的笑意,只管向脸上涌。那邓看守本也跟来了,因为挤不上前,只在屋子里陪着她,见她有些情不自禁的神情,便在她身边,扯扯她的衣襟。她省悟了,从此矜持起来,屋子里女宾问她话时,她才说,不问,就默然。到了上席的时候,落霞陪着客,吃过几道菜,只推受了暑便回房了。

这邓看守是个回教,没有上席,落霞回得房来,屋子里并无第三个人,邓看守看到她向衣橱的大镜子梳着头发,脸上红光焕发,便朝着镜子轻轻地笑道:“姑娘,你今天乐大发了,这江先生很不错呀。就凭这张铁床,也比玉如姑娘家里强,她可睡的是炕呢。屋子里哪有这样好的东西摆。要不然,这些东西……”

落霞明白她这一句话,便问道:“这些事情,直到昨天我才知道,这也只好算各人的缘分罢了。”说到这里,一个女仆送了一盆洗脸水来,放在梳妆台上,笑着向落霞说:“请新太太洗脸。”邓看守看那梳妆台是奶白色的漆,和铁床家具的颜色一样,那上面,摆了许多化妆品。

当落霞洗完了脸时,她又点点头道:“不说别的,凭这屋子里,满屋子雪亮,也是那王裁缝家千万办不到的事。我就没瞧见有梳妆台,更别说这些香水儿,香粉儿的了。”落霞道:“你看这里一样,就把玉如的一件事来打比,究竟她昨天的情形怎么样?你昨天和她常在一处的,自然一齐知道。”邓看守叹了一口气道:“还是那句话,看各人的缘分了,昨天一起床,我就看她的颜色不好。到了礼堂上行礼,你是多么快乐?可是她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于是把玉如昨天的情形,她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玉如昨天穿了新人衣服,到了礼堂的时候,也就看到小王老板在那里等候了。小王老板因为要特剐一点,穿了一套西装便服,在背心的口袋外,还垂出一大截金表链来。只是那西服,太不合身份,尤其是腰的一部分,像纱灯罩子一样,向下罩着。他将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内,斜站着在那里等候,玉如让人簇拥到并肩而立,便有一阵很浓厚的雪花膏味。

玉如只低了头,什么也不知道,人家呼着向国旗行礼,她还是挺了腰杆子,一动也不动,是发着愣了。邓看守在她身后,连用手戳了两下,低声道:“行礼行礼。”玉如勉强着鞠了一个躬。邓看守扶着她到桌子前,在婚书上签字。她提起笔来,也不知道向哪里下笔好,牛太太抢着上前,用手在婚书上指道:“这里这里。”

玉如随着她手指所指的地方,胡乱划了一个十字。以后是些什么仪式,都没有去理会,上了马车以后,自然还有那新郎陪着同坐。小老板王福才,马上将车帷幔一齐放了下来,一伸手摸着玉如的手,便笑道:“我为娶你,真费了一番心血呀。就是说送牛太太的礼,也值六七百块钱。你想,要是在外面讨一个姑娘,能花这么些个钱吗?”玉如将手一缩,又向旁边让了一让,也不答话,也不抬头去看他。王福才笑道:“这还害什么臊呢?有什么话,趁着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回家的时候,可以先和你预备预备。”

玉如还是不做声,只管侧了身子坐着。王福才笑道:“我听说你书念了不少,很开通的,为什么这样地不肯说话呢?”他说话时,便向玉如身后伸了一只手过来,将玉如拦腰一搂。玉如想要推开他的手,未免先就让他下不去。要和他很庄重地说两句,又非心里所愿。她如此地踌躇,人家搂抱得越紧。

接着,人家的脑袋,也就靠着自己的肩膀,直伸到脸边来。玉如急中生智,就一伸手把车的窗帷幔一拉,放进光来。王福才这一下子,虽然不高兴极了,然而她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曾说什么,当然只得忍耐住了。

马车是比人力车还要走得慢的,这马车所走的路线,又是由西城到东南城,在北京城里,拉了一条长的纵线,玉如在车子里,低着头,正襟危坐,仿佛经过了一年的时间那样长一般,心里非常焦闷。然而转一个念头,马车马上到了王家又怎么样?自己能得着一点安慰吗?如此地想着,便更加上一层不宁帖,便是这马车在路上再经过一些时间,似乎也与事无碍。但是等着她有了这样的念头时,车子已经停住,到了王家了。

玉如抬眼皮一看,小窄门外,在墙头上挑出一幅市招,上面大书上海王发记男女成衣,窄门边开了个西式大窗户,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大成衣案子。在这一刹那间,爆竹声已起来了,接着,便有滴滴答,咚咚咚的声音。这声音发在小窄门里,玉如让人扶进门来一看,见两个穿蓝布短褂子的小孩子,一个人吹着军号,一个人身上背了一面鼓,在墙根下并立奏乐。在那靠北的三间小屋里,沿屋檐挂着两条长可三四尺的红绿布。屋子里上面,陈设了香案,上面香炉烛台,还有猪头三牲,供了天地君亲师的大红纸条。地下铺了红毡条,许多人,说着不懂的口音,嘻嘻哈哈,将新郎新妇围得铁桶似的,进了屋子,站在红毡条上。

在人声的嘈杂当中,那一只军号,和一面军鼓,滴答隆咚吹打得更是起劲。便有人喊着:“——拜堂,拜堂。”玉如穿的水红衣裙,外披着喜纱,心里自想着,这样文明的装束,似乎不至于磕头,而况那一位,还穿的是西服。但是在她这样犹豫的当儿,新郎已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新郎既是跪了下去,决无新娘还竖立在一边的道理?也不知身后站着谁人,拉着她的衣服,只叫跪下,身子不由自主地,马上也就向下一跪。拜了几拜,刚刚站起,大家便喊着请公婆受礼。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只见人丛里面,横侧着身子,挤了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约莫有五十岁,一张马脸,眼睛下有两道鱼尾纹,左腮上长着有一粒蚕豆大的黑痣,痣上长了几根毛。他也穿了一套西服,却不像小王老板那样是披在身上的那种松动,乃是紧绷绷地缚在身上的。白领子歪在一边,领带在背心上面透露出来,顶起了个大疙瘩。那个女的,也有四十以上年纪,穿了漂亮的蓝绸褂子,系着长裙子,头发上倒插有好几样黄澄澄的金器。脸上虽然有不少的皱纹,却抹上了一层很厚的粉,一张嘴,露出倭瓜子似的大牙齿来。

玉如心里想着,这就是公公婆婆了。那婆婆大模大样地,一屁股就在正面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公公倒还谦逊了一下子,侧着身子,只将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于是就接着有人喊道:“拜公婆。”玉如一想,这不必加以考量了,既是天地拜了,公婆也要拜的,也接着磕了头下去。不料这一磕头之后,夫妻交拜,拜亲戚,拜朋友,整整拜了一小时以上。把人都拜完了,这才进了自己的新房。

这房里纯是北方式,靠窗户一张大炕,上面铺了两条新被褥,炕头上,放了一个藤篮,一个油纸箱子。墙上红红绿绿,倒是贴了不少的月份牌式的美女画,缝衣机器公司的广告,另外几张大红对子。炕下一桌两椅,另外一个脱了漆的茶几,此外一无所有了。心想,牛太太夸着王裁缝家里,如何地富有,原来却是这样寒素。那也不去管他,刚才那一位在马车上对我说,为着娶我,花了许多钱,有那些钱,不会把这家庭布置一番吗?光娶一个新儿媳来,那算什么呢?这种家庭,却也猜不透是新是旧,既然进门来的人,就要行着跪拜大礼,可是父子两人,又都穿了洋装。分明是南边人,屋子里又睡着北方人睡的炕,这也就随便极了。所幸这屋子小,没有什么座位,进来闹新房的人,因为无地可立,闹了一会子就走了。等着邓看守进来,就拉着她的衣袖,同在炕上坐下,低着声音道:“请你多坐一会儿,我心里非常难过,有你陪着,我心里舒服些,你若是走了,我一个人,心里更难受了。”说着,不觉掉下几点泪来。

邓看守看她如此的样子,也只好陪了她坐了一会儿,又宽解着她道:“只要姑爷才貌相配,家里穷富,那是没有关系的,难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就是这一点,还有什么看不破不成?”玉如向外望了一望,便低声道:“虽然如此说,但是我图个什么?”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婆婆高氏,口里标着一支烟卷,由外面走进来了。玉如和邓看守都站了起来了。

她向邓看守点了个头,只说一声请坐,立刻回转脸,就板下来朝着玉如道:“我们家为了娶你,花着钱不少了。我的孩子,走了出去,真不像个手艺人,就是有一样短处,一个字不认识,若是识字,我早替他在机关找一分差事干了。我听说你认识字,也会写,也会算,真吗?”玉如答道:“读了几年书,也写不出来多少。”邓看守便答道:“你造化,这姑娘真是粗细一把抓,要说识字,什么信她都写得上。要说算,算盘也好,笔算也好,全成。”

高氏道:“那也不算大本事,太好了,我们手艺人家也享受不了。到我们这里来,粗事也不必她做,只要她在家里给我们记一记账,出门去,上大宅门里给我们取衣服,送衣服,那就帮着她公公和她丈夫的忙不少了。要说一个女孩子,也用不着认识许多字。现在女学生闹出许多笑话,就都是为了她们认字太多,不管什么邪书,都拿了看。”玉如听了这话,心里就非常气闷,你这是什么话,既说要我给你帮忙,怎么又说女子不应该认什么字,理由全归于她了。到了现在,我才知道那一位是个绣花枕,原来连字都不认识的。自己在留养院里守了三四年,满心要找一个称心合意的丈夫,无论丈夫是做工做商的,总要彼此谈得对劲,现在却嫁一个不识字的浮薄子弟,而且这家庭还不见谅,这一种牺牲,真比坐牢还无意思了。

想到这里,于是低了头,只抽出胁下一条手绢,轻轻拂拭着身上的灰尘,不做声。接着她公公王裁缝也进来了。看他已脱了西装,只穿了短褂子,高氏道:“客还多呢,怎么就脱成这个样子?”王裁缝道:“天气真热,我实在受不了。我也怕弄脏人家的,已经包起来,打发小二子送还人家了。”高氏道:“你进来什么事?”王裁缝笑着向邓看守道:“这一位嫂嫂在教,又不便请她吃什么。我想买一点东西送她。人家也有事,别留人家久在这里了。”

邓看守听到,不由得气忿起来,难道我还是在这里图着你什么不成?便笑道:“你千万别客气,我走了。”于是站起身来和他二人告辞,又对玉如道:“姑娘,我走了,再见。”玉如不敢再留,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和她点了点头。邓看守硬着心肠,说一声再会,也就走了,偷眼看玉如时,背转脸去,大概是不敢哭,呢。正是:

鹦鹉前头言不得,背人只把泪偷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