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借过。”

戴着鸭舌帽的女孩鞠躬。

看书的年轻男人抬起头。

阳光映着他的双眸泛起金色的光。

是错觉吧。

女孩想。

这是前往东京的列车。

“您好,我叫樱岛雪,请多指教。”

“那个,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不嫌弃的话,请稍微尝一下吧。”

樱岛雪双手递上茶饼。

“谢谢。”

男人笑了,好看的手指拿起茶饼。

“我姓路,请多指教。”

列车过站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是这样,哐啷哐啷的,樱岛雪安静的看着窗外被电线分割的天空,麻雀站成一排。

樱岛雪想着邻座的男人,性路的话,是远东的旅人么?

说起来还真叫人意外,在路桑抬头时,樱岛雪都吓了一跳,明明看起来像是个饱经事事的大叔,这种稳重的气质,跟樱岛雪大学的教授一样,但是没想到,路桑的脸看起来竟会这么年轻,什么大叔,完全就是国中生嘛。

矛盾的气质出现在同一人身上,让樱岛雪本来已是死寂的心灵,泛起涟漪。

樱岛雪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樱岛雪很内向,从来没有主动与陌生人说话的记录,连他人的主动接触也抱着能躲即躲的原则,对樱岛雪,和他人建立羁绊这种事比大学的毕业论文还难。

因为性格,樱岛雪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不少的磨难,国中时有高岭之花和冰美人的外号,但樱岛雪能感觉到这里面的恶意。

只是今天,樱岛雪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就当是特殊的日子,任性一下吧。

邻座的男生还在看书。

是列车附赠的东京地区旅游杂志。

果然,路桑是远东来的旅人吧。

樱岛雪忽然注意到,路桑很久没翻页了。

在看什么呢?

她好奇的投去目光。

是介绍青木原树海的。

“不好意思,路桑。”

“您要去这里吗?”

“哦?”

男人看了眼樱岛雪。

“你是说青木原树海。”

“万分抱歉,不过如果您要去青木原树海的话,那里可不是什么旅游的好去处呢。”

“有问题么,上面说树海是富士山下最优秀的景区,树木无边无际,走在其中就像是穿越去了纳西亚或者魔戒的奇幻世界。”

男人的手指划过旅游手册上的句子,他的声音温柔亲和,让人情不自禁放下戒心,想要靠近。

“的确,如您所说,树海的风景很好。”

“但旅游手册不会说明全部的情况。”

樱岛雪顿了顿。

“您应该不知道,青木原树海还有一个别称吧。”

“什么?”

“自杀之森。”

樱岛雪介绍起来。

旅游手册当然不可能登在全部情况,上面只会出现有利于景区生意的内容,很显然,自杀之森这样的名头绝对不会给树海带来丝毫好处。

樱岛雪对此很了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已经记不清了。

或许是因为青木原太大,死一个人也不会被发现。

也或许是因为树海位于富士山下,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有着特殊意义。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青木原树海结束生命。

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内,警察能在树海里找到两百多具尸体。

于是自杀森林的名气越来越大。

这片树海也笼罩上不祥的气息,很多人都认为,青木原是一片诅咒之土。

“原来如此。”

“这就是自杀之森的意思。”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您还是不要去树海了。”

“好。”

男人合上旅游手册。

“说起来,樱岛小姐,你似乎很了解树海啊。”

“这个,因为我大学时有加入怪谈社团,对东京周边的怪谈有所涉猎。”

“难怪。”

男人笑着说。

“樱岛小姐是回东京念书么?”

“不是的,我是去实习。”

两人聊着,你一句我一句,时间慢慢流逝。

樱岛雪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路桑只是在旅途中认识的陌生人,以前从未见过,但一聊起来,樱岛雪便宛如和多年的好友般轻松自在,这位来自远东的旅人尽管很少说话,但他的眼睛他的笑意还有肢体动作,无一不在告诉樱岛雪,他在认真聆听。

樱岛雪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轻松的聊天了。

说着说着,甚至近些日子以来笼罩于心田的阴霾,都散了些。

天黑下来。

列车哐啷哐啷的声音空灵又静谧。

也不知怎的,聊到最后,话题又回到原处。

“一座森林,居然有这么多人自杀啊。”

“路桑,你觉得很奇怪么?”

“轻易放弃生命,总归不妥。”

“但是啊,路桑,如果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难道他连去死的权利也没有么?”

“这个时代也会有这种人吗?”

“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的。”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们各自做起自己的事。

对面的座位一直空着,车厢也没坐满。

樱岛雪望着窗外。

如果铁轨在这里断掉就好了。

她忽然想。

又在下一秒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自责。

我真是太残忍了。

这么多人呢,大家有亲人,有朋友,有自己在乎和在乎自己的人。

都是和我不一样的啊。

樱岛雪的思绪飘远了。

炸裂的酒瓶。

怒骂,惨叫,红色的血。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说。”

“还不上钱,就等死吧!”

“我说啊,你好像有个在东京念大学的女儿吧!”

“那种片子,你知道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樱岛雪心痛得好像要窒息了。

她听到爸爸和妈妈在小声的讨论,到底是把女儿卖给谁好呢?

樱岛雪好累,昏昏欲睡。

广播把她吵醒。

一个低落男人的声音。

“很抱歉打扰大家。”

“是这样的。”

“我在列车上装了炸弹!”

顿时,车厢内的空气凝固了。

乘客们的睡意**然无存。

他们面面相觑,茫然的脸色像是还没从爆炸性的广播内容里回过神来。

但在下一刻。

尖叫声此起彼伏。

慌乱的情绪出现在每个人脸上。

“开什么玩笑!”

“今天是愚人节吗?”

“可恶,就算是玩笑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往往人们冷不防遇到超出想象的突发事件,都是不相信的反应。

一直到枪声炸响。

然后是惨叫。

车厢再次鸦雀无声。

外面的夜好黑,心脏怦怦跳。

他们一动不敢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广播。

“真的很抱歉,大家。”

广播里的男人在哭,似乎很自责。

乘客只觉得毛骨悚然。没有人怀疑,广播那边的,是个疯子。

“最好把我的话当真吧。”

“这不是玩笑。”

“真的很抱歉。”

广播安静了几秒。

“说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我也不知道的。”

“反正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好,废物的话,死一死也无所谓吧。”

“就是啊,那个,一个人上路的话,大概会很孤单吧。”

“所以就请大家和我一起了。”

“炸弹将在半小时后引爆,大家如果有什么遗言的话,趁这段时间赶紧写下来吧。”

“我想说的就这些。”

“诸君,再见。”

广播关了。

这次车厢安静了很久。

人们终于回过神来。

有人低低的抽泣。

有人颤抖着手给家人打电话,手机摔在地上。

有人骂骂咧咧的起身,走向前面的车厢。

樱岛雪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她是唯二还能保持平静的人。

另外一个是邻座的旅人。

“吃茶饼么,路桑。”

“樱岛小姐很冷静啊。”

“这种事情,就算不冷静还能怎么样呢?”

“我只是一个女孩子,从来没有打过架,对炸弹什么的也是一窍不通。”

“这么说也有道理。”

路桑吃着茶饼。

“说起来,刚才就想问了,这个茶饼,是樱岛小姐自己做的吗?”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包装,不像是商店里卖的那种。”

樱岛雪笑了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笑。

“茶饼是过世的奶奶教我做的。”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了。”

“没有哦,路桑。”

樱岛雪摇头。

“想起奶奶是很开心的事呢。”

“不介意的话,可以说一说么?”

“什么?”

“你的奶奶。”

樱岛雪沉吟片刻,嘴角不自觉上翘,笑意温暖。

“如果路桑不嫌弃的话。”

她轻柔的说。

“我奶奶她啊。”

这是在前往东京的安装定时炸弹的列车上。

有人悲伤有人绝望有人愤怒。

却有这样的一个男孩和女孩,与众不同。

樱岛雪笑着讲述她的奶奶。

温暖的过往宛如童话。

来自远方的旅人静静的听。

便好似列车前方的路将要断了,显出无底的深渊,要把全车的人都给吃掉。

在那之前,也得等樱岛雪说完她的故事。

车厢的喧嚣骤然沸腾。

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分钟。

仿佛有嘀嗒嘀嗒的倒计时响起在每个乘客的耳畔。

有信教的人跪在地上,在胸前不停划着十字,祈祷神明降下奇迹。

有母亲抱着孩子,有年轻的情侣紧紧相拥。

樱岛雪的话停了。

她沉默的看着车厢内正在上演的一切。

最后目光落在祈祷的人身上。

“你相信奇迹么?”

樱岛雪听到路桑对自己说。

奇迹?

樱岛雪忽然很想笑。

自从奶奶去世后,她一直不幸,直至如今。

这样的樱岛雪听到奇迹这个词,真的很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

“不信啊。”

她说。

“我也不信。”

令人意外的,路桑的回答居然是这个。

樱岛雪奇怪的看了眼邻座的男人。

“相信奇迹的人,总是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比起这样。”

“我更愿意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

男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这样狂妄的话语。

狂妄的和动漫里的主角一样。

说起来这样的一番话真的很中二啊。

可不知道为什么,路桑说出来,樱岛雪就觉得很自然很应该。

但是,自己攥紧命运什么的……

樱岛雪回过神,弯起嘴角,这是她在笑自己。

真是的,她怎么会相信这种话。

大话谁不会说啊。

攥紧命运什么的,真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把炸弹给拆了!

这样想着的樱岛雪,神色一动。

“您去哪?”

樱岛雪对起身的路桑说。

“卫生间。”

路桑说。

樱岛雪欲言又止。

她很想说还有几分钟就要死了,您怎么还有功夫去卫生间。

但转念一想,也对,毕竟还有几分钟就死了,死之前去一趟卫生间,也很正常不是么?

樱岛雪看见路桑走向下一节车厢,路过跪在地上的祈祷者,路桑扶起这人,说了什么。

路桑在说什么呢?

樱岛雪想。

路桑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

樱岛雪撑着脑袋,看向窗外。

她很平静。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干干净净。

马上就要死了。

樱岛雪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只是,忽然有一个瞬间,大概是在车窗玻璃的倒影里,只看到自己一个人,没有路桑。

樱岛雪忽然感到寂寞。

突如其来的寂寞没有缘由,大海一样把她淹没。

以前的樱岛雪只是想着,死的话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去也就好了,不要给其他人添麻烦。

可是现在,她发了疯似的想念路桑。

想念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如果死的时候,有路桑在,该多好。

她有点不想死了。

樱岛雪想起太宰治梳理的一句话。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制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樱岛雪想啊,等到路桑回来再去死,也好的。

可惜了。

忽然一个念头升起来。

话说,路桑去卫生间,去了好久啊。

等等……好久!

樱岛雪睁大眼。

车厢开始慢慢安静下来。

人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看着彼此,瞪大眼睛。

他们不敢置信的拿起手机和手表。

他们眨着眼,和旁边的人确认时间。

劫后余生的狂喜出现在他们脸上。

有人喜极而泣。

“太好了!”

“活下来了!”

“真是太好了!”

有乘客把帽子高高的抛起来。

五分钟过去了!

不,现在的话,十分钟都快过去了!

炸弹没有引爆!

不管发生了什么,恶作剧也好,还是其他什么情况,无所谓。

他们活下来了!

樱岛雪也被欢喜的情绪感染,露出大大的笑容。

可是很奇怪啊。

活下来了,我为什么要开心呢?

想了想,樱岛雪释然了。

这样的话,路桑就不用死了。

我还能再见路桑一面。

真是太好了。

广播再一次开启,嗡嗡的电流音,像是霹雳,欢喜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乘客们屏息凝神,眼中爬上阴霾。

忽然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每个人脑海。

他们几乎要吓得晕厥过去。

该不会……其实炸弹还在,只是那个可恶的恶魔,抱着玩弄他们的恶趣味,延迟了起爆时间吧!

直到一个温和的年轻男子声音,从广播中传出。

“没事了,刚才只是一个玩笑,给大家带来困扰,真的很抱歉。”

乘客们长长松了口气。

有人大声的骂起成务人员,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樱岛雪坐着,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看到前面的信教者跪在地上,对着广播虔诚祷告,脸上泪水横流。

樱岛雪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路桑!

这个声音……

不会错!

是路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