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梨衣在秋千上睡着了。

这里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路明非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

看着绘梨衣沉睡的模样。

这一次他没有准备故事,准备化作。

路明非在绘梨衣身边安静的坐了一天。

天亮了,太阳从东到西,黑夜重新降临。

这座京城醒了又睡去。

在十一个时辰过去后,绘梨衣终于醒来。

她艰难的眨眼,视野的一切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入目是路明非的笑脸。

“娘子,早啊。”

绘梨衣淡淡的笑了。

到得如今,绘梨衣的每次醒来,都宛如一场上天的恩赐。

所以他们要倍加珍惜。

“来,娘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

路明非搀着绘梨衣。

他们走在寂寥无人的街道。

两旁商铺都已打烊,屋檐垂着两只灯笼,亮着幽幽的光。

而奇怪的是,在这条冷清街道的尽头,竟有一家客栈仍在营业。

他们站在门口,绘梨衣疑惑的看向路明非,路明非笑着点头。

“进去吧,娘子。”

大堂有很多人,吃着糕点,就着茶水,或者与同桌好友闲聊,或者自斟自饮好不快活,这边厢路明非和绘梨衣进来,找了张空桌坐下,没多少人注意,只是周围的几个人投来目光。

“二位客观,要点什么呀!”

小二弯着腰,笑脸满是欢喜。

绘梨衣新奇的打量周遭环境,桌椅板凳,各色人等。

她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路明非曾给绘梨衣说过,他自己年少时的往事,那阵子还没有冠军侯,有的只是闻名京城的纨绔小侯爷,除了和同为纨绔的少爷们打架之外,路明非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来一家客栈听人说书。

想来,这里应当就是夫君经常提起的那家客栈了吧。

绘梨衣把自己见到的一切和路明非的描述相比较,惊奇的发现最后竟都能一一对应的上。

想着许多年前,少年的夫君曾在这里坐着,一壶茶水一叠小食就能消磨去半天光阴,绘梨衣不知觉的便勾起了嘴角。

“娘子。”

路明非唤她。

“要开始了哦。”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

众人前方,一桌一椅一折扇,上了岁数的说书人刷的将扇一展。

“上回书说到,冠军侯与那魔门圣女……”

路明非笑呵呵的脸顿时一僵。

他气冲冲的挽着袖子。

“别拦我!娘子,你别拦我!”

“看好了!”

“我要是不把他昨夜饭都给打出来!”

“我就不姓路!”

嘴上说的凶,路明非半天也没起身,绘梨衣哪里还不知道自家夫君是什么人,大周冠军侯怎会因为有人编排自己就大动肝火,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夫君,绘梨衣还是很给面子的拉了一下路明非衣袖,果然,路明非很快就说了。

“没办法,既然娘子你都拦了,我肯定要听你的话,这个人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然后路明非还相当严肃的与绘梨衣道。

“说书,这只是说书,娘子你可千万不能当真啊,都是别人瞎编的。”

绘梨衣认真点头,像是在说知道的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小儿上了茶点,路明非尝了一块,皱皱眉,对绘梨衣道。

“没当年的好吃,有点粘牙了。”

绘梨衣也尝了一小块,笑起来。

“还不错的。”

桌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绘梨衣在路明非掌心写字。

说书人的故事还在继续。

令人欣慰的是,尽管这人编排了冠军侯,但还知道基本的分寸,没什么过分的描写。

路明非给绘梨衣点评着,说这人说了这么些年的书,水平还是见长的,比以前是成熟多了,听起来还挺不错。

这一点从大堂其他的客人也能看出,他们听的都很入神,情绪随着说书人的故事而起伏,有的不自觉握拳,有的甚至屏住呼吸。

“当年也这样么?”

绘梨衣问。

“当年啊。”

路明非回忆起来。

“差不多吧,区别不大。”

一个时辰很快到了。

绘梨衣眼皮开始打架,身子软软的靠在路明非怀里。

“晚安,娘子。”

绘梨衣牵起嘴角笑了笑,闭上眼,沉沉睡去。

在绘梨衣睡去后,热闹喧嚣的客栈大堂,便是如同时光停滞了般,一个个人收起脸上神情,悄无声息起身,行动间满是训练有素的痕迹。

“将军。”

“退吧。”

“是。”

作小二打扮的人抱拳行礼。

这个时辰,怎么可能还会有客栈开门,想也知道这里面有所蹊跷,在场的人,从食客到小二,都是路明非找来的江湖中人,这种事找寻常士卒没有用,煞气太重,装得再像也会留下痕迹,还是叫江湖中人来比较合适,所谓术业有专攻嘛。

说来,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冠军侯为了他夫人下了如此大的功夫,又不知该是羡煞多少女子了。

一个个人沉默的往外走,冠军侯夫人已经睡着,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音打扰。

“对了。”

小二回转。

“将军有何吩咐。”

“那说书人,怎么说了这个。”

这一次的种种早已有所安排,每个人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路明非心中都有腹稿,说来本应当是万无一失才对,但这里面偏就出了错漏。

就是那个说书人。

准备的是小夫妻长相厮守的圆满故事,就是想着说给绘梨衣听,叫她不要多想。

怎么说书人却私自改了。

“将军稍等,我这便去寻他。”

“嗯。”

不多时,小二领着说书人过来。

他面色惶恐,缩着脖子,深深低着头,看也不敢看路明非。

路明非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便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下去吧。”

“是。”

小二行礼后退下。

临走时很自觉的带上了大堂的门。

这里只剩下路明非绘梨衣和说书人。

“好了,有什么想说的,开口吧。”

说书人很茫然。

“大人您在说什么,小的我听不懂啊。”

路明非一皱眉。

“这点易容手段,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多年过去,你还是与当初一样,模样未曾改变。”

“说,你到底是谁?”

路明非这一番话落下,说书人果然有了反应。

他佝偻的身子挺直了,也不抖了,低下的头抬起,笑了笑。

说书人拿手在脸上一抹,很快的,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路明非眼前。

正是当年给路明非说书的那人。

也是说了绘梨衣故事的人。

路明非眼力不错。

之前说书人用一些手段易容了,让自己看起来更老一些,但这又怎能瞒过路明非的眼睛,很快便被看了出来,过去这么多年,说书人的模样竟是一点未变。

“说,你到底是谁?”

“嗯……”

路明非忽的一皱眉。

他想起了很多细节,之前这个说书人讲的故事,听来离奇,但路明非后来却是一一都给证实了。

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趣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有这般能耐的,路明非恰好听说过。

“你是百晓生么?”

说书人露出相当意外的神情。

他赶忙拱手。

“不敢不凡,我可不是那位大人。”

路明非留心观察对方神情,点点头,并非说谎。

“说吧,你是谁,找我何事?”

说书人没有立刻表明他的身份。

他只是对路明非道。

“不是小的找侯爷,找侯爷的另有其人。”

“在下只是帮忙带个话。”

“哦?”

路明非感兴趣道。

“谁让你带的话?”

说书人笑了笑。

他道。

“路鸣泽。”

路明非面色一冷。

这人是在耍自己么?

他当日去边疆参军,用的便是路鸣泽这名字。

后来也是用此封的侯。

如今这家伙居然跟他说是路鸣泽带的话。

怎么,我自己给自己带话,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只是在路明非即将发火前,说书人又道。

“也是百晓生。”

“嗯?”

路明非目光一凝。

这意思是,百晓生是叫路鸣泽。

给他带话的人是百晓生。

是了,路明非想起来,前不久偶遇的少年人,他所说的路先生,正与传闻中的百晓生相差仿佛。

路先生,路先生,那不就是路鸣泽么。

只可惜等自己火急火燎赶去水镇时,那位路先生已踪迹全无。

本来都已不抱希望。

却不曾想,如今这百晓生竟自己跳了出来。

不对。

眼前这人在京城说书怎么着也有个十年了。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百晓生的人。

也就是说,早在十年前百晓生就盯上了自己。

仔细回想的话,痕迹其实很明显,若非是这个说书人,或许从最开始路明非就不会注意到绘梨衣。

尽管当时外王女的消息传得京城沸沸扬扬,但捕风捉影的谣言可不会引起路明非兴趣。

所以,这个百晓生,找上我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念头浮现在路明非心头。

他没有多想。

因为答案已经自己送上门来。

说书人递上一张字条。

“话已带到,侯爷,小的先行一步。”

他拱拱手,转身走了。

路明非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到字条上。

开头的一句话便牢牢吸引了路明非心神。

“哥哥,是我压。”

哥哥?

路明非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而且时间也对不上啊。

百晓生行走江湖的传说流传很是久远,最早目睹这人的记录可以追溯到一甲子之前。

就算他刚生下来就会跑会跳还能掐会道,这年龄也起码得有六十年以上。

所以,百晓生叫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路明非继续往下看,很快把这些疑惑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想不到,这人的下一句话居然会是……

“哥哥想治好绘梨衣么?”

“办法其实很简单的。”

“哥哥完全不用找解药。”

“因为啊。”

“哥哥你就是解药呢。”

一瞬间,先前种种浮现脑海。

一个又一个的线索串联到一起。

绘梨衣的怪病是因为她不完整的神血。

想治好她只有换血一个法子。

本来他将希望寄托于绘梨衣同父同母的源稚女身上。

但源稚女的神血也不够完整。

他都自身难保了,根本没办法给绘梨衣换血。

路明非就被困在了这里。

天下之大,上哪去找一个完整神子呢?

路明非花了大功夫满天下的找。

但他却忽略了自己。

是了。

路明非想起当时在扶桑阅览的典籍,里面有关于神子神女的描述。

当时他还觉得眼熟,是想起了大周道藏里的描述,还在感慨神子神女并非只是扶桑独有,大周也有存在。

但天生神力,过目不忘,百毒不侵。

这些所谓神子神女的特征,不都是恰好与自己符合么?

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百晓生,说路明非,就是解药。

那么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不是紧张。

是兴奋。

兴奋到冠军侯都不能自已的程度。

路明非低头,怀中是沉眠的绘梨衣。

他翘起嘴角。

温柔理顺绘梨衣的长发。

“真好。”

路明非和绘梨衣回了冠军侯府。

这消息在一夜间传遍京城上下。

当他们想着登门拜访时,惊讶的发现冠军侯府已然闭门谢客。

这是独属于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人的时光。

只是绘梨衣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

但她可以确定,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夫君变了。

以前的他就算每天还是笑着,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但绘梨衣能感觉到夫君的心在不停下沉,坠入无底深渊。

路明非的内新是绝望的。

甚至已经绝望到了,绘梨衣都不敢去想,万一哪天自己真的走了,夫君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她才要路明非答应自己,尽管很任性吧,但能有一个目标,一个活下去的意义,也是好的。

只是,最近路明非变了。

就是从那一天听书之后。

绘梨衣发现路明非变了。

表面上看起来他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但绘梨衣能感受到。

路明非死寂的心,再次开始跳动。

像是烧完的灰烬里,重新燃起火来。

他仿佛再一次竖立起了目标,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但……会是什么呢?

绘梨衣当然很希望路明非是因为功业或者别的什么而努力。

但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

绘梨衣很清楚自己在路明非心中的重量。

可以使路明非重新开始奋斗,除了因为自己,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夫君真的有治疗的办法么?

而且,很奇怪啊。

既然有治疗的办法,为什么夫君不与自己说。

反倒是……在瞒着自己?

这令绘梨衣想不通。

她心中还有着隐约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