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铜镜前。

绘梨衣为路明非揉开紧皱的眉心。

镜中的女子,形容销售,神色憔悴。

路明非深深的看着她。

漆黑的眸宛如永不见日的深渊。

在绘梨衣即将投来目光时,路明非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换上温柔的笑脸。

“辛苦了,娘子。”

他握住绘梨衣的手。

绘梨衣摇头。

“辛苦的是夫君。”

他把绘梨衣搂入怀中,轻轻瞬着娘子的长发。

“无妨,无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我在呢。”

绘梨衣安心的闭上眼。

忽的剧烈咳嗽起来。

路明非抱得更紧了。

许久后,绘梨衣藏起染红的锦帕,静静依偎在路明非怀里。

路明非感受着怀中人儿的温度,她是这样单薄,像是一张纸,风一吹便会飘摇向远方,或者是到天上,怎么看也看不到,找也找不到的天上。

“睡吧,我抱着你。”

路明非轻声道。

……

“见过侯爷。”

“夫人的病,有劳薛太医了。”

“侯爷哪里的话,份内之事,何足挂齿。”

目送薛太医领两个弟子进了屋,路明非脸上的笑迅速敛去,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负负手立于门前,白衣黑发墨色的眸,他便宛如一座冰山,来往下人低着头,匆匆而过。

谁都能看得出来,冠军侯爷心情非常不好。

陛下十分看重当朝冠军侯,听闻了冠军侯夫人的怪病,便命宫中太医陆续前来诊治,如此恩宠,不得不令人咋舌。

可惜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还是于事无补,不要说治疗方法了,就连一个能说出所以然的都没有,辩证这一关就难倒了众人,究竟是寒是热,是武藏还是六腑,是气病还是血并,一个能给出准确论断的人都是没有。

如今这姓薛的太医已是最后一位,算来他也是三朝老臣,前后服侍过三位陛下,毕竟是明黄宫墙之内,他所见过的怪病实在不知凡几,本来这薛太医已是颐养天年,归家去了,这次也是无法,方才请得他重新出山。

没见的薛太医连起码的走路都是不成,得有两名弟子搀扶着么?

负手而立的路明非宛若一把刺破苍穹的枪,没有绘梨衣在,便无人可以揉平冠军侯皱起的眉头,按说薛太医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更是如今诸太医的老师,再是罕见的怪病到他这里,也应当手到擒来才是。

但路明非心里总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当日在寺庙的画面仍然时不时出现在路明非眼前,梦魇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本只是想着寻常的祈福,为自家娘子求一枚保平安的符,怎的最后却得出了那般的批命!

命不久矣,十死无生。

向来只信自身对鬼神都是不屑一顾的路明非,竟也不由得暗暗沉思,莫非还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若说鬼神怪异,当年说书人的话再次浮现在路明非耳畔,异于常人则为妖,如此说来,或许这个世界最大的怪异,便是他路明非自己罢。

自己的异常自己知道,而绘梨衣,之所以引得路明非注意也是因为对方异于常人的名声,两人见面也的确有一股同类的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亲近感。

这也是见了批命后路明非会面色大变的缘由所在。

说白了,打从心里最深处,路明非是相信着自己和绘梨衣两个就是异于常人的。

那么,既然也是命,是天意,凡间的医术,真的有用么?

薛太医叹着气出门,面带愧色,尽管有两个弟子搀扶,脚步仍是显得虚浮,踉跄蹒跚。

见状,路明非只是暗暗于心中一叹,失望肯定失望,只因心中已有准备,反应也上算平静。

“老朽惭愧,学艺不精,侯爷……”

路明非摇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薛太医不必自责,我都知晓,如今之计,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是如此说,但薛太医哪里听不出冠军侯这是安慰自己的话,给他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一个台阶下,想来冠军侯自己都是不信自己这些说辞的罢,怎么可能尽人事听天命呢,若真是如此,冠军侯又何必一天天的人参灵芝熬成汤药,如此强行续命之法,可说是逆天而行,雨天争命。

薛太医沉吟片刻,浑浊老眼看了看路明非,这位冠军侯当真年轻的过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深重的杀伐气,也着实令人心惊。

或许也因这年轻罢,冠军侯用情至深,薛太医听闻他三年浴血厮杀最后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迎娶当时还是外王女的冠军侯夫人,这种人尽管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没什么能与美人一笑相提并论,只能说一句还好冠军侯只是冠军侯,非是君王,否则怕是又得出一位烽火戏诸侯的大昏君留名史册了。

但这真的是好事么?

用情至深,这也便意味着,一旦有朝一日失去挚爱,他也必将痛彻心扉。

薛太医隐约感到些许不安。

他相信没有人想看到一个性情大变的冠军侯。

若是冠军侯夫人真有个好歹,到时冠军侯会做出点什么来,谁都不知道。

想了想,薛太医还是开口。

“侯爷不必心焦。”

路明非目光如电。

“哦,此话怎讲?”

“悬壶济世,悬壶济世,真正的岐黄圣手,大多混迹在乡野间。”

“乡野?”

“正是。”

薛太医暗暗在心中一叹,为天下黎庶计,诸位,要恨就恨我罢。

他苍老的声音透着疲惫,但还是一字一顿的,拖着悠久的腔,缓缓道来。

“据老朽所知,有一人以鸿鹄为名,行遍天下,为百姓医,无论大病小病,疑难杂症,尽皆只收五枚铜板。”

“还有一人,唤作百晓生,号称可知天下事,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

路明非静静听着,漆黑双眸有如深不见底的潭,幽幽的投向远方。

“冠军侯,当真好大的恩宠呐,您这平江湖之策,陛下准了。”

白面无须的公公谄媚的笑与路明非。

“谢陛下。”

路明非双手接取圣旨,转身大踏步向外行去。

近来京城出了件趣事,向来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独善其身的冠军侯,竟主动向陛下递了折子。

贵人们翘首以待,他们都在好奇,也不知道这冠军侯的折子都写了些什么。

无需等上多久,也就第二日,惊人的消息便席卷朝堂。

冠军侯要对江湖下手了。

所谓侠以武犯禁,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庙堂对地方的掌控力日渐走下坡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除天子脚下京城重地之外,其余地方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出,他们无视朝廷法度,甚至以遵循法度为耻,以违反法度为荣。

这些自诩为侠客武者的人,有他们的一套所谓江湖规矩,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动辄杀人满门,地方官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之下江湖门派日渐坐大,日积月累之下,逐渐向着国中之国的态势转变。

要说江湖的问题,那肯定是很大,他们就是趴在大周这棵参天大树身上吸血的藤蔓,但对于庙堂而言,并不如何将之放在眼中,边疆蛮夷才是真正的威胁,还有,与其和那些成日里舞枪弄棒的粗人较劲,还不如想想如何才能将自己的位子再往上挪挪更为要紧。

再者说了,那些个所谓江湖门派上交的银子实在不少,而且当朝贵人又有哪个门下没养着几个鹰犬打手,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不适合他们亲自出面,那样会脏了手,于是养几个鹰犬就很有必要了。

仔细算来,庙堂眼中不值一提的江湖,其中的弯弯绕可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如同一团乱麻,要么以巧劲四两拨千斤的徐徐化之,要么就以刚猛至极的力道直接斩开。

但谁有那个功夫理会这什么江湖。

今日冠军侯却动了手。

谁都没想到,冠军侯会主动揽下这烦人的差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路明非擦拭甲胄,冰冷的表面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听到脚步声,他豁然回头。

是丫头搀扶的绘梨衣。

路明非下意识便皱起眉。

他没有看绘梨衣,而是冷冷盯着丫头墨梅。

“叫你看好夫人,你就这么看的!”

丫头咬着唇。

绘梨衣勉强的笑了笑。

她依偎向路明非怀中,路明非张开手臂,柔柔的抱住她。

“娘子。”

路明非想着一定要板着脸,严肃的告诉绘梨衣这样做是不行的,警告她下次可不能这样,身体不舒服就在**躺着,休养休养,到处走动算怎么回事?

只是在看到自家娘子那张脸后,所有到得嘴边的话尽数散了,化作一阵轻柔的风。

绘梨衣轻轻的为路明非揉开皱起的眉心。

“夫君又皱眉。”

绘梨衣在他手心写字。

那是和以前多少个日夜一样的写字。

只是这力道轻的叫路明非一阵心疼。

“是我不好。”

绘梨衣道。

“叫夫君为我伤神了。”

“也没做好一个妻子应做的事。”

“我本来应该照顾好夫君的。”

“现在却要夫君照顾我。”

“不仅如此,夫君还得为了我……”

路明非反握住她的手。

“”好了。

路明非轻轻摇头,笑容温柔。

“娘子不必多想,能为你做这些,我很开心。”

“我也从未想过要娘子照顾。”

“应该是我来照顾娘子才是。”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了。”

路明非轻轻的抱住绘梨衣。

“你能安好,对我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丫头在最开始就已经悄悄退去。

房间里只有绘梨衣和路明非两人。

她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面色苍白,形容瘦削,原本上好绸缎似的黑发,如今也逐渐失去了光泽。

看着便叫人心疼。

路明非抱绘梨衣的动作都不敢用力,生怕他要是一个用力了,绘梨衣会就这样的死去。

她的生命之火正在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

无论路明非想不想承认,这一点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他们静静抱了会,便好似时间都要在此刻停止流逝。

“夫君,你这般待我,实在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的,我愿意。”

“夫君,如果有来世的话……”

“又来了又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要听这样的话,这辈子还没过完,你想逃,有我允许了吗!”

听着路明非霸道的话,绘梨衣扬起嘴角,淡淡的笑了。

“好,我不说了,夫君别动气。”

“这还差不多。”

“夫君真像是个小孩子啊。”

写了这样一句话,趁着路明非发火前,绘梨衣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

按说以如今绘梨衣的身体,挣扎出路明非的怀抱几无可能,但路明非始终怕着会伤到自家娘子,因此也不敢用力,于是当他发现绘梨衣有挣扎的动作后,便是顺水推舟,放任绘梨衣自己站起。

她细细的喘了气,就这样的动作,已是额头见汗。

但绘梨衣还是笑着。

“夫君。”

她摘起冠军侯的青铜面具,抬眸与路明非对视。

“我为夫君披甲。”

路明非展颜一笑。

“那便有劳娘子了。”

号角声苍茫悠远,将士们盔甲鲜明,冠军侯的旗帜猎猎作响。

白马之上的侯爷回头眺望城墙之上的那抹红衣。

那是他的娘子。

他路明非的娘子。

“夫人,侯爷会杀了我们的!”

绘梨衣摊手,无动于衷。

丫头一咬牙,狠狠夺过鼓槌。

“我家小姐给她的夫君送行,你们拦什么拦,当心侯爷回来把你们头都给砍了!”

几个甲士张口结舌,最后只能无奈的退到一旁。

绘梨衣望了眼城外的将军。

那是冠军侯。

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的良人。

城墙风大,吹动她的衣。

绘梨衣高举鼓槌,重重落下。

雄浑的鼓声一直传出去,很远很远。

亲兵下意识的去看将军。

只可惜青铜面甲挡住了冠军侯的脸,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不过,以侯爷对其夫人的用情之深,应该会很生气吧,如今夫人的身体,又怎能……

路明非最后看了眼绘梨衣。

他回转过头。

“出发!”

亲兵稍感意外,他本以为将军会调转马头,回京城去制止夫人呢。

没想到这样便要开拔了。

不过,既是将令已出,那么听令形式便是。

大军前行,女子敲鼓。

自此,便是江湖的末日。

侠客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