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武者们发现了不对劲。

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他们看看周围,终于反应过来。

对了,是大师姐。

武者们都在忙碌,唯独少了大师姐。

说来,大师姐还在第九层那里发呆么?

圆圆的话,发呆是在发呆,但和武者们的猜测不同,她并未思考诸如剑法剑理和剑道等此类种种,而是在用一种特殊的视野观察这座九层浮屠。

之前苏晓樯的猜测没错。

但比她想象的更加恐怖。

九层浮屠不只是用活人桩作为地基,同时这座建筑的墙体,屋顶,以及梁柱,那些雕花红木,那些朱瓦白墙,里面全部都是活人桩。

完全就是一座以活人桩作为积木磊成的高塔。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做,并非单纯因为迷信,这是一个存在神秘的世界,龙血和炼金都是此方世界神秘的表现形式,而其中,用神秘学的理论解释,人死之后不是归于虚无,经过特殊的仪式进行处理,人死之后便会留下所谓的灵。

此类秘法大多邪恶且残忍,因为一般在神秘学的解释里,越是深刻的情绪越是可以使得灵魂精粹凝练,那么还有什么情绪能比痛苦更加方便的获得和催化呢?

因此往往凝练灵魂的秘法都是属于黑魔法之流,比如西方中世纪的巫术,某些教会的苦修,以及活人桩。

表面看来庄严肃穆的九层浮屠,用另外的视角,就会发现这里完全就是一座痛苦和哀嚎的高塔,随处可见少女们悲哀的灵,她们散发出幽蓝色的光,共同构成九层浮屠的外衣。

圆圆通过特殊的视角,可以看到陈久默在狮山和血海里面努力拼凑,也可以看到苏晓樯抱下少女的尸体,面容悲伤。

她看到这些少女露出轻松的神色。

也听到了她们在耳畔的呢喃。

良久,之后。

“是这样啊。”

圆圆点头,她把眼睁开。

剑心空明者澄澈的双眼深底还闪过一抹幽蓝。

她逐渐从特殊的视野里脱离。

宝石般的双眸看过周围。

“我知道了。”

圆圆说。

少女抱剑,一步一步。

她从九层浮屠依次向下。

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同门。

但无人察觉。

这一幕看在外界的混血种们眼中,宛如魔术。

主办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镜头一直跟随圆圆,从九层浮屠一路向下,九州的这位大师姐仿佛遗世独立的白莲,又好似平行时空的行者,一直是到了第二层和第一层的交界处,唯一能看见她的人出现了。

“大师姐?”

苏晓樯神色惊诧。

“嗯?”

圆圆侧头看她。

在她的视野里,苏晓樯身周漂浮着许多幽蓝色的灵,都是充作活人桩的少女。

比起圆圆之前所见的众多的灵,苏晓樯身边这些少女的神色要更加轻松,痛苦缓和了许多。

她们似乎是想靠近苏晓樯,但是做不到,少女的灵们和她们活人桩埋着的位置连着一根丝线,把她们死死的束缚在了这里。

圆圆的目光落在这光的细线上,她认真思索的样子,在苏晓樯看来却像极了是在发呆。

下一秒,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毫无征兆的,圆圆挥洒出一抹剑光。

在苏晓樯眼中,大师姐就只是单纯的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挥出一剑。

这是……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圆圆的视野,所以自然也看不到,这一抹剑光,斩的正是锁住少女们的线。

但是空了。

圆圆的剑光一穿而过。

“果然。”

她自言自语着,而后在苏晓樯一头雾水的注视下,转头走了。

苏晓樯站在二层,目送圆圆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帷幕中。

她想跟上去,但不知为何,在心里深处有个声音在跟她说。

不要去。

苏晓樯没看到的是,围绕着她的少女们的灵,正对她摆手摇头。

大师姐……这是要出去么?

苏晓樯心想。

但事实并非她想的那般。

圆圆没有离开九层浮屠。

她站在一层大殿的某个角落。

往上下左右都看了看,作出侧耳倾听的样子,点点头。

“知道了,就是这里吧。”

这时候圆圆周围已没有武者同门。

听到她声音的也只有此刻正在观看直播的混血种。

从刚才起讨论的主题就变了。

直播跟着武者们的视角从浮屠的一层到九层,密宗的诸般行为都展现在他们面前,研究死侍所必将伴随的罪恶,哪怕号称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也不曾例外,甚至比混血种们的猜测更加恐怖。

至于最后的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经那位博士之手研究出的佛髓,如此种种,引起的反应却很是古怪。

参与行动的武者们没有一个是混血种,因此他们自然也不清楚佛髓的意义,但猎人网站和守夜人论坛不同,有资格浏览这两处地方的基本都是混血种,不要说混血种组织了,就算是普通的野生猎人,很大一部分也能一眼看出佛髓的本质。

这就是混血种梦寐以求的进化要。

从壁画来看,未来佛所谓的化佛,其本质就是化龙。

也正是因此,当佛髓出现后,讨论区就明显冷清了下来,显然,对于这些混血种们来说,有某种比发帖更重要的事情出现了。

无论混血种组织还是高级猎人,都在全神贯注的记录有关佛髓的一切信息,这是一个避难所的研究结晶,换做平时,想得到这些指不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此刻,它们就这样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三六十八幅的壁画蕴含的信息远比九州武者所能解读的要更多,以混血种们的人脉资源,找到几个精通宗教知识的大师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尽管如此,只是九州武者所解读出的内容,已经很是珍贵,有关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的信息,令人瞠目结舌。

越来越多的人起了动身前往世界屋脊的打算。

不出意外的话,密宗的这片宫殿群和地下避难所,将成为冒险家们的狂欢场,这里蕴含的价值太大了,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至于顾忌,他们可不会在意九州和密宗,九州的表现固然很是惊人,但密宗还有所谓的现在佛和未来佛,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事实上在混血种们的猜测中,九州和密宗这两个组织的结局,很大概率会是两败俱伤。

到时候避难所的成果还不是任他们予取予求。

镜头一转,混血种们面露惊异。

不知何时,圆圆已置身一条黑暗的通道,这里似乎是位于九层浮屠的最下方,比一层大殿更下方。

刚才镜头转过了,略过一段,所以混血种们不知道圆圆是怎么找到的路。

总而言之,当反应过来时,圆圆已在了这里。

若说避难所中央的九层浮屠是庄严且肃穆的宗教性建筑,而这地下的通道,则是有如魔窟。

随处可见累累白骨,扭曲的畸形的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圆圆好奇的左顾右盼,通道两旁的墙壁简直如同一座史前怪兽的博物馆,各种人类想象得到或者想象不到的怪物横陈其中,给人以巨大冲击。

说是魔窟,就是魔窟,越是往里走,巨大的心跳声便越是清晰,犹如天神在你耳畔擂鼓,雷霆不停。

终于,到头了。

瞬间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莲台,莲台上慈悲的佛。

他是如此庞大,就仿佛乐山的大佛活了过来,拥有生命,他的眉目慈祥,笑容温和,望之便给人以和谐美感的千只手臂如缥缈的云彩,丝毫不给人以突兀感,只觉得赏心悦目。

忽的,有什么流星也似的东西滑过这云彩,但该死,这里哪来的云,分明只有千手的怪物。

混血种们定睛看去,只觉毛骨悚然,原来之前所谓的流星,竟都是死侍。

莲台所在并非池塘,而是无数死侍沉沉浮浮的泥沼。

偶尔有一条手臂从天而降,抓起一只死侍,在其尚未来得及尖叫惨嚎之前,扔进口中。

这口却非慈悲笑脸的口,而是这怪物的背面,密密麻麻的大口,流着唾液,呲着利齿,鲜红的舌头长者倒刺,一个开合,便是一个死侍消失不见。

正面是慈悲为怀的佛,背面是贪婪暴欲的魔。

这就是,现在佛。

圆圆心有所感,她仰起头,额前刘海无风自动。

少女澄澈的双眸,对上现在佛平安欢喜的眼。

下一秒,这眼中的平安和欢喜尽皆不见。

无边的暴虐如同海潮将他淹没。

圆圆看向天空。

你见过一千只手同时往下压是什么样子么?

就像是,天塌了。

……

过去佛在九层浮屠,他是所有的缘起,是现在佛和佛髓的源头。

现在佛在九层浮屠之下。

那么,代表了未来佛的佛髓位于何处,也就可想而知了。

陈平安一掌推开大殿的门。

他没有去密道,这不是陈平安的任务,那边有圆圆就够了,等待陈平安的有其他事。

比如,密宗的主人。

老僧随意坐在莲台上,专心致志的把玩着拨浪鼓,随手旋转,鼓槌敲打鼓面,发出某种特殊的带有魔性的声响。

就仿佛是少女的悲鸣。

老僧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声音,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纯净如同孩童那般。

他的精神是这样投入,以至于门开了,陈平安一步步向他走来,老僧也毫无反应。

距离老僧大约十米处,陈平安停了。

他的武道直觉在向他预警。

前方有危险,不能再往前走了。

可是,危险……

在哪里?

陈平安警觉的扫视前方。

莲台,老僧,拨浪鼓,还有一只空碗,和倾倒的八角琉璃瓶。

陈平安的目光在琉璃瓶上停留片刻,以他修行九转金身的眼力,可以看到琉璃瓶内残留的少许黄金色的**。

陈平安的武道直觉告诉他,这**有问题。

“哦,来客人了。”

老僧仿佛是这才注意到陈平安。

他瞥了眼,发现陈平安的目光正落在八角琉璃瓶上,便了然一笑。

“这个啊,很可惜,年轻人,你来晚了。”

说着,他还摇摇头,似乎是真的在为陈平安感到可惜一样。

“不过,也无所谓。”

“反正也是没有完成的作品。”

老僧慢悠悠的说着话,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声音在这片空间回**,陈平安耳朵微动,努力分辨,他的目光在大殿绕了一圈,最后竟还是落回到老僧身上。

那细微声响尽管在整座房间都有响起,但陈平安听得出,所有声音的源头就是老僧。

或者,准确点说,是老僧的皮肤。

那是种子发芽生长的全过程被凝缩到了几秒而已。

老僧体表的皮肤分开一条条的口子。

最开始还只是细密的裂纹,到后来这些裂纹越来越大,从中摇摆着生长出暗红色的血肉枝丫,有的一头扎入地下,有的相互扭曲盘结。

陈平安忽然就想通了之前自己所听到的细微声响到底是什么,那是老僧体内生长而出的这些暗红血肉扎入地下,在这座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内游走时候,发出的动静。

可是一想到周围的墙壁里,头上的天花板,甚至自己站立的地面下,都是暗红色的血肉枝丫。

饶是以陈平安的心性,也感到一阵恶寒。

那边莲台上的老僧几乎不成人形。

他似乎对房间内正在上演的诡异画面无动于衷。

只是继续刚才的话。

“没完成,就是没完成。”

“毕竟,年轻人,你也知道,真龙的血可没那么好拿。”

“何况还是初代种的血。”

“不过,我的要求其实没那么高的。”

“能用就行,勉强够用也行。”

“所以了。”

说到这,老僧顿了顿。

握着的拨浪鼓也不转了。

两粒琥珀似的鼓槌随着惯性晃**,终于还是有气无力的缓缓垂下,不摇也不晃。

“我有一个孙女。”

“她很好看。”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陈平安微微皱眉,他觉得眼前这个老僧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怎么老是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老僧大概也看到了陈平安在皱眉。

他笑了笑。

“怎么,不相信?”

“哦,也对。”

“我只是这样说说,你如果就信了,那才奇怪吧。”

老僧在这样自言自语后,便在陈平安的目光注视下,举起拨浪鼓。

“你看它。”

老僧说。

“你看它们。”

陈平安下意识顺着老僧的手,看向了,拨浪鼓的鼓槌。

那是琥珀一样的鼓槌。

或者说,眼睛一样。

“好看吧,我孙女的眼。”

老僧眷恋的说。

然后他张开嘴,将拨浪鼓吞进了腹中。

摸摸肚子。

老僧露出一个满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