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那条血一样的红色痕迹是如此刺眼。

路明非继续描述,他在樱山养了半个月的伤,都在看樱山主,眼睛,鼻子,疏离的神韵,清冷的气质,闭上眼就能浮现。

渡边君全部的心神都在绘画,他的眉头皱成川字,会长时间的咬住画笔,无意识咀嚼,大概这是他思考的习惯,忽然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睛亮起来,亮到吓人,就像是在里面藏了两团火,然后路明非就看见他几乎神经质一样的笑容,突然就开始作画,涂涂抹抹,大片大片的填充颜料,整个身体都因为过度激动而颤抖。

在路明非描述樱山主的过程中,渡边君没有一次打断,这家伙就这么自信么,听一遍描述就能完成化作?

事前路明非托人拿到渡边的资料,灵媒画师,不仅能绘制强大妖怪的化作,甚至能通过绘画截取妖怪的气息,带有一定的追踪功能。

他作画用时长短不一,对象越强,用时越长,另外,假如亲眼见过,又或者了解的资料越多,比如妖怪名字,种族,活跃地点,喜好和厌恶,掌握的信息如果详细到这种程度,同一等级的妖怪,绘画用时也能大幅度缩短。

一般来说,大妖怪级别的化作,空白资料,用时需一个小时。

妖鬼主的话是五个小时。

神明,因为从来没有先例,具体多久也没法估计,但肯定是在五小时以上,路明非做好漫长等待的准备。

左右也是无聊,他放轻脚步走到渡边身后,看向未完成的画作。

路明非很意外。

这才过去多久,有一小时么,怎么都完成一半多了?

少女的轮廓已经有了,巫女服很清晰,红色的长发也已完成,剩下的只有五官和手足。

不得不说,灵媒画师的名头果然不是谣传,看这轮廓,路明非便仿佛重新见到了樱山的那位少女山神大人,无论是火焰一样的巫女服,还是那头红发,简直一模一样。

路明非无声惊叹,忽的一愣。

等等,他刚才只是说巫女服,没有说具体的款式,渡边是怎么知道的?

微微皱眉,扫了眼渡边君,他佝偻着背,嘴角上翘,眼中有光,精神处在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画着画着,居然流下两行热泪。

少女的五官已经过半。

路明非渐渐发现异常。

渡边画的不对。

樱山主是神明,清冷疏离,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

但是在他笔下,那个少女,更加鲜活,虽然清冷,但有少女的天真。

路明非准备叫停。

这哪里是山神,分明是一个人类。

等等。

像……人类?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路明非想起樱山主说的话。

“这是,人类的我。”

所以,渡边画的根本不是樱山主,而是棺中少女。

路明非深深的看一眼渡边,转而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钟,距离开始作画,也才过去一个半小时。

但化作眼看就要完成。

按道理只用这么点时间远远不够,妖鬼主层次都要用五个小时,更何况是神明。

所以,你很了解她么?

渡边在一小时五十分左右停笔。

画质上是一个巫女服的少女,渡边的目光放远,追忆起往事,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直到路明非叫他,好几声,这才回过神。

“渡边君?渡边君?”

“啊,不好意思。”

他挠挠头,笑了笑。

“我真是太失礼了。”

“那个,凝的委托已经完成了,请拿走吧。”

“嗯。”

路明非没有取画,他站在渡边身边,看着巫女服的少女。

“很可爱的女孩子,你说是吧,渡边君。”

“嗯,没错。”

“那么,她叫什么呢?”

画师下意识开口,但在说出点什么之前,猛然露出一种惊慌甚至恐惧的神色,立刻紧紧闭上嘴,摇摇头。

“请拿走你的画。”

他低头整理起颜料画笔,动作快得出奇。

眼尖的路明非注意到渡边颤抖的手指。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或者你就不想知道,我在哪里见过她么?”

“渡边君。”

渡边的手指颤了颤。

“很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像是硬邦邦的石头。

“请拿走你的画,我要休息了。”

路明非回想这个男人从开始绘画到现在一切的神情变化。

“喝水的话请自便。”

“我要休息了。”

渡边低着头,没有看路明非的眼,在匆匆说完这句话后,马上快步走向旁边卧室,路明非目送他逃也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那个女孩。”

“她啊。”

路明非说。

“一直都没有往生。”

过了会,门开了。

渡边失魂落魄的倚着门框。

“她……”

“还好么?”

……

“上杉同学的身体很糟糕,经常因为生病的原因请假。”

“哦,对了。”

渡边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撩了撩长发。

“上杉同学,就是你让我画的那个女孩。”

“全名是……”

他给自己灌了口酒,闷闷的说。

“上杉绘梨衣。”

从卧室出来后,渡边在冰箱里拿了一打啤酒,也不挑地方,坐在地板上和路明非聊起来。

他和棺中少女,哦,应该是上杉绘梨衣,他们是中学的同班。

算一算,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渡边感慨着。

“时间可真快啊。”

当时渡边还没有觉醒灵媒的能力,只是一个普通的男高中生,他和绘梨衣的关系也只是同班,至于为什么不是朋友,用他的话说。

“朋友?”

渡边笑出声,手掌在面前扇了扇。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和上杉同学做朋友,我这样平庸的家伙,没可能的。”

“她啊。”

渡边露出一种向往的神色,嘴角情不自禁的上翘。

“就像是神明大人一样呢。”

绘梨衣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虽然这个女孩并没有这种想法,但一个入学第一天就穿着巫女服公然在校园里行走的女学生,还有着动漫里一样的样子,肯定所有人都会议论她的吧。

本来,以绘梨衣的外貌条件,只要性格别太糟糕,身边肯定会聚集很多学生,成为一个团体的中心。

但她没有。

学生们都躲着她。

有传言说绘梨衣的背景很不得了,是暴力社团的千金大小姐,谁好像看到了她乘坐豪车来学校,还有着黑色制服的司机帮忙开门,完全跟电视里演的一样。

不过绘梨衣自己倒是不在意。

好像对这个女孩来说,有没有朋友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个人去卫生间,一个人换室内鞋,一个人上学放学,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是最开始的那个上杉同学,没有落寞的情绪,巫女服一尘不染。

“上杉同学很厉害啊。”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做不到像她这样。”

“像她这样?你是指?”

“内心的强大……什么的。”

渡边喝了口酒。

“如果把我放在上杉同学那样的处境,没有一个朋友,同学们也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大家都用一种恐惧的目光看着我,我一定会受不了吧。”

“知道吗,虽然大家都在远离上杉同学,但私底下,男生们提到最多的,还是她。”

“还有人起了,孤高的白雪姬这样的外号。”

“白雪姬么?”

“是啊,上杉同学,就像是白雪一样呢。”

渡边说。

“又脆弱又美丽。”

绘梨衣来学校的日子很少,一个月里往往大概能有二十来天,她的座位都是空的,大家最开始还很好奇,不知道上杉同学为什么频繁请假,跑去问老师的话,也都被“偷偷打听同学隐私可是很失礼的行为”这种说教的话给打发回来。

直到有一天,好不容易来上学的绘梨衣在课堂上晕倒。

“当时可真是混乱啊。”

直到今天渡边回忆起来,仍然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数学老师惊得说不出话,慌忙的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有好几个女生在尖叫,吵得人耳膜都要破了,真是没用,嘛,其实的话”也不能怪她们,毕竟当时上杉同学的样子太可怕了,我记得那是美和子吧,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生,后来聊起来的时候还在忧心忡忡的说。

“上杉同学真的没事么,那天我都以为她已经……”

没说出口的话是。

“我都以为她已经死掉了。”

那个年龄的孩子,没几个真正见过尸体,但是在那一天,目睹绘梨衣晕倒的人,全部信誓旦旦的认为,上杉同学的样子完全就跟尸体一样。

“不过,也不是所有女生都在尖叫,也有人很勇敢的冲过去,小百合就是,她直接踩着课桌,就这样一路蹬蹬蹬的跑过去,气势真是吓人。”

“没多久上杉同学的家属来了,跟传闻里的一样,都是一些黑色制服的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家伙,不过,有个男人是上杉同学的哥哥吧,意外的很帅气呢,就像是大明星一样。”

这次事件后,绘梨衣休养了两个月才回到学校。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独来独往,只是同学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除了恐惧和对于暴力社团的厌恶,还多了同情。

“其实,没几个人是真的讨厌上杉同学。”

“现在想起来。”

渡边抹了把脸,很难看的笑了笑。

“那时候还真是幼稚啊。”

“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中学生的心情,大家都在做一件事,如果你偏偏不一样,就会被排挤,肯定还有人会笑话你是不是喜欢上杉同学之类的话,那样也太糗了。”

“而且。”

渡边停了停,他现在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落寞。

“像上杉同学这么耀眼的学生,也没几个人有靠近的勇气吧。”

“我们都只是一些平庸的家伙,不要说成为上杉同学的朋友了,只要站在她身边就会产生自己真是差劲这样的想法。”

他摇摇头。

“我们当时很傻,对不对。”

路明非和他碰杯,认真点头。

“傻透了。”

渡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口把剩下的啤酒都给饮尽。

路明非只是望着绘梨衣的画作,小口小口的抿酒。

这次收获意外的很大,本来只是想找渡边画画,没想到这人刚好就是绘梨衣的同学,从他这里得到了很多信息,棺中少女的名字是上杉绘梨衣,八年前在国立第一中学就读,从当时就很喜欢穿巫女服,身体很不好经常请假,家庭背景似乎很厉害,有个帅气的哥哥。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呢?

“她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路明非停下喝酒的动作,皱眉,转头,盯着渡边。

“你不知道?”

渡边垂着脑袋,他好像喝醉了,应该是喝醉了,眼圈红红的,神色落寞。

“是啊。”

他痛苦的捂住脸。

“我不知道。”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二。

教室和以前一样,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硬是要说的话,那天的营养午餐好像有纳豆,渡边最讨厌的食物,这么说起来,他跟蜡笔小新一样呢。

快到上课的时间了。

男生和女生都有人假装不在意的看向某个空位子。

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说。

“上杉同学又请假了啊。”

“真希望白雪姬大人能早日康复呢。”

“喂我说介二,这里可是教室,你多少也注意点吧。”

“有什么关系嘛,别太严肃了。”

正在此时,教室的门被拉开。

一群黑衣服的严肃男人闯进来。

本来聊天聊得正起劲的学生们立刻不说话了,他们拘谨的坐着,尽量不去看这些男人,总觉得很可怕,暴力社团什么的,听说一旦不小心和他们对上视线,如果是男人就会被残忍的杀死,女人的话,大概会被卖到风俗场所,真是比直接杀死还要可怕。

跟想象的一样,暴力社团过来的目的正是上杉同学,但他们的举动很奇怪,学生们发现这些黑衣服的可怕男人们居然搬走了绘梨衣的书本文具,最后连上杉同学的桌椅也没有放过,那个大概是上杉同学哥哥的帅气男人,亲自扛起书桌,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看起来那么俊秀,居然还是个大力士么?

黑衣服的男人们很快离开。

临走时,上杉同学的哥哥站在门口,他扛着书桌,对同学们深深鞠躬。

“给大家造成困扰了,很抱歉。”

没有人接话,也许大家都和渡边一样,吓傻了吧。

在他们走后,学生们立刻吵开了。

他们说着“好可怕啊好可怕啊”。

但又因为见到传说中的暴力分子而激动不已。

直到有个学生低低的说了句。

“有个地方很令人在意啊。”

“那位先生,他胸前有一朵白花吧。”

这么一提醒,学生们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有么?白花?”

“你没注意到么?真是太差劲了,我可是看的很清楚哦,白花,没有错。”

“说起来有白花又怎么样?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么?”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胸口的白花,这是只有出现在葬礼上的习俗哦。”

“葬礼?”

“葬礼的话……”

“就是说,上杉同学她……”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都没有接着说话。

空气就像是凝固一样。

后来是上课。

学生们都下意识躲避着绘梨衣的位子。

像是只要不去看,上杉同学的桌椅就还在那里一样。

课间学生们聚在一起,讨论着要不要去找老师确认。

有人提议要去,有人反对,他们激烈的吵起来,两个男生差点打架。

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其实,每个人都很喜欢上杉同学吧。

最后还是反对的人占据上风,毕竟,只要没有确认,就还有一线希望,不是么?

但是,在下午。

担任国语的斋藤老师在朗读一篇课文时,泣不成声。

他捂着脸,趴在讲台上哭得不行。

没有人嘲笑他。

学生们只是静静的看着。

渐渐的,有女生跟着一起掉眼泪。

有男生红着眼圈,用力往墙壁砸了几拳。

“可恶!”

斋藤老师是个很好的人,亲和,善良,有耐心,同时也相当帅气,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有人气。

同时,他也是对绘梨衣最好的一个老师,经常帮她补习文章,也借收藏的书给绘梨衣看。

在学生们眼中,斋藤老师这个人,比起老师,更像是他们的朋友。

所以,看到他这样伤心,还有非常憔悴的神情,就算不用说,同学们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杉同学她……真的不在了。

后来渐渐流传出一个说法,上杉同学是因为绝症走的。

噩耗接踵而来,没过多久,斋藤老师也走了。

同班同学和任课老师接连去世,给这些尚在青春期的孩子造成了巨大影响,超一半的学生放弃了之后的升学考试,早早进入社会。

其中就有渡边。

“听你这么说,她真的因为绝症去世的么?”

路明非问。

“不知道。”

渡边摇摇头。

“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我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但是如果你要我主观的看法。”

安静了下。

渡边沉重的说。

“不是。”

“我不认为上杉同学的死那么简单。”

“里面肯定是有某些我不知道的事。”

“但是,我召不出上杉同学的幽灵。”

他的眼神很忌惮,还有恐惧。

“之前我尝试过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反噬,你看。”

他卷起衣袖,露出大半截烧焦的手臂。

“还有。”

渡边回忆着说。

“我记得在上杉同学家属过来取走她的物品前,学校发生过一场火灾。”

“几个用作课后活动的教室都被烧毁了。”

“这和她有关么?”

“有关的。”

渡边直直的看着路明非双眼。

“其中的一个社团,就有上杉同学。”

“那是什么社团?”

“文学研讨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