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徐府书房里,徐阶笑着说起今日之事,自从和高拱联手之后,之前十多年每日都是黄昏后才回家的徐阶显得轻松多了,如今还是二月,天都没黑,徐阶就已经到家了,饭都吃完了。

下首坐的是刑部尚书冯天驭,左都御史张永明,以及都察院御史林润、户部郎中胡应嘉。

年前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胡应嘉就从御史跳到了户部出任郎中,也就是从那之后,徐阶将胡应嘉视为嫡系心腹,每每议事都要召其参与。

“的确,杨惟约有将才,署理兵部也顺理成章。”徐阶笑着说:“高新郑如今真是不可一世。”

胡应嘉附和道:“师相此举,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徐阶忍不住指了指胡应嘉,笑骂道:“克柔你这张嘴……据说还和同僚争论不休,差点动手?”

“为公不为私。”胡应嘉正色道:“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账目不清,学生自然要秉公而言。”

呃,钱渊倒是提过一次,做戏就要做全套,正好你进了户部,那就是徐阶安插在户部的钉子,不去怼陈有年那就不正常啊。

一旁的张永明疑惑的看了眼冯天驭,后者微微点头,“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随园中人。”

“克柔先后入六科、都察院,自然应秉公而言。”徐阶笑道:“不过再过几日,稍稍留手吧。”

看胡应嘉一脸的迷茫,徐阶解释道:“前日户部尚书方仲敏亲入西苑觐见,举荐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调任户部侍郎,明日批红即下。”

“陆平泉?”冯天驭有点意外。

陆树声走的是储相路线,由翰林院到国子监,再到南京礼部侍郎,回京转任户部侍郎,这不是升任,甚至平调都算不上。

冯天驭和张永明不明所以,但胡应嘉隐隐猜得到,怕是户部尚书方钝使的阴招,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

“此事无关大局,但克柔还是小心点好。”徐阶笑着提点道:“陆平泉其人虽淡泊名利,但处事严苛,之前任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条教十二章,监生无不战战兢兢。”

胡应嘉赶忙应是,他倒是听华亭人氏的陆一鹏提到过,当年陆树声教导钱展才,小杖大杖一起上。

党羽一一散去,徐阶一个人独坐书房,冷笑着在脑海中复盘这段时日高拱的所作所为,真够跋扈的啊,比当年的严世蕃、李时言都要跋扈!

令杨博以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自己还占了个礼部尚书,高拱这是想一口把肉吞肚子里,连口汤都不让别人喝啊!

徐阶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议事却和门生党羽谈笑风生,自然是有特殊原因的。

其实王邦瑞病重不是一两日了,而偏偏在这几日,高拱入阁后仍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同时还上书举荐杨博署理兵部。

徐阶通过种种渠道打探消息,猜测这很可能是高拱和隆庆帝之间达成的协议,这种协议抬不到明面上,甚至说不出口,但却实实在在存在。

徐阶也能猜得到,高拱占据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很可能出自隆庆帝之意,无非是为了后面的那些潜邸旧臣,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林燫甚至可能还有高仪。

而高拱背了这个黑锅,于是提出了让杨博兼署理兵部的要求。

虽然无法断定,但徐阶打探到这几日隆庆帝心情不算太好,而且频频召见诸大绶、林燫、殷士儋、胡正蒙等旧臣,但身为高拱心腹的张居正、张四维没有得到召见。

徐阶知道,自己的猜测至少对了十之六七,高拱的强势、跋扈显然在陛下心里埋下了钉子。

不得不说,细查人心,徐阶的确有这个水平。

历史上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整整十四年的陪伴,让隆庆帝对高师傅的信重无可复加。

但这一世,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就出入裕王府,直接导致了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下滑,无论是私人关系上,对隆庆帝的助益上,钱渊都不弱于高拱。

而这一世的高拱因为嘉靖帝的提前驾崩,并没有在隆庆帝登基之前入阁聚拢党羽,导致高拱比原时空中还要跋扈,如何不让隆庆帝心中不悦呢?

最要命的是,这是一次交易,臣子和帝王之间的交易……类似的交易在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但对于高拱和隆庆帝这样的关系来说,这种交易无疑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不算深但也不算浅的鸿沟。

李默抱恙,孙升、吕本即将致仕,吴山庸碌之辈……徐阶在心里想,丁忧的陈以勤还有两年才能起复,殷士儋、高仪之辈短期内不可能入阁,陛下不以我徐华亭制衡,还能用谁呢?

这段时日里朝中局势的变化都在徐阶的计算之内,起身踱了几步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只看了一眼,徐阶的脸色微变,书里夹着一张旧纸,上面是两首诗。

徐阶第一时间就回忆起,这是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张居正来访以此正式投入徐府门下。

徐阶烦心的将书塞了回去,虽然他依旧对权力有着极度的渴望,但毕竟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不可能不考虑身后事……当然了,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在历史中活的更万年王八似的,张居正都死在自己之前。

徐阶平辈的兄弟四人,除了自己,只有徐涉考中进士,下一代中一个出挑的都没有,到现在居然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先后挑中钱渊和张居正,一方面是因为朝政使然,另一方面徐阶也有让他们照看徐家后人的念头……历史上倒是的确成功了,海瑞就是为此罢官,弄出了个“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而这一世,钱渊就不说了,张居正被前者逼上梁山和徐阶决裂……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但每每想起,徐阶都咬牙切齿。

从那两首诗想到了张居正,从张居正想到了钱渊……徐阶幽幽的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那位青年和自己是一种人。

看似冒进,实则亦能隐忍,一旦勃发而起,心狠手辣不让严东楼专美于前。

自己明年就六十岁了,而那位今年还没满三十岁,自己致仕后徐家再无人能顶起大梁……徐阶推开窗户,感受着初春的寒意,心想自己的下场能比严嵩好多少?

思虑良久后,徐阶走回书桌边,铺纸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小心装好,亲自封口,徐阶拉了拉绳子,对进屋的老管家说:“明日一早启程,急递浙江王子民。”

如果今年一切顺利,高拱跋扈,陛下以自己制衡高拱,那么东南通商事很可能会落在自己手中,随园必然势力再衰……徐阶在心里想,还来得及,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