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的清晨,当消息传到巡抚衙门的时候,这两个月来少有笑颜的赵贞吉一跃而起,拍案大呼。

“果真两浙倭患再起!”

黄师爷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公文,“是象山县衙送来的,四月二十九夜,倭寇袭象山,钱仓所、爵溪所不能挡,虽未攻破县城,但四散杀戮劫掠,其状甚惨。”

“多少倭寇?”

黄师爷呃了声,“原文是不计其数。”

赵贞吉略一思索,吩咐道:“立即启程,去象山!”

黄师爷跟在后面提醒道:“东翁,东翁,象山县隶属宁波府……”

赵贞吉脚步一顿,脸色有点难看,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吭声,两个月前那一脚让他到现在都刻骨铭心。

黄师爷适时递了个梯子过去,“宁波知府唐荆川如今就在镇海。”

唐顺之和赵贞吉是有交情的,当年前者潜居乡梓,常与赵贞吉有书信往来。

当年崇德大捷后,被勒索出银的大户将钱渊一状告到南京去,时在南京户部的赵贞吉对钱渊颇为不屑,还是唐顺之写了信过去说合的。

赵贞吉微微点头,大步走出书房,“带上十几个仆役即可,其他人手分批过去,不要让人查出。”

黄师爷立即去安排下去,让下面的人偷偷摸摸过去,显然打的不是什么好算盘,但镇海是钱展才的地盘,想打探消息只能这样了。

一般情况下,巡抚出行很费功夫,但赵贞吉几乎是脚步不停的去了码头,两刻钟后就扬帆东去。

象山倭乱的消息都传到了巡抚衙门,虽然是刻意为之,但几乎是同时,总督府也接到了消息。

胡宗宪如今远在处州前线督战,留守总督府的是王寅和沈明臣。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交给展才……”

“必然是展才……”

沈明臣笑道:“象山岛一分为二,大半为象山县,隶属宁波府,小半归入宁海县,隶属台州府,无论是宁波府还是台州府,都理应让展才去……”

“不止为此。”王寅摇摇头道:“鹿门公亦两榜进士,昔日多有战功,曾叹展才好大手笔。

自去年十月起,展才于台州、宁波修建大量战船,其中不乏大福船,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如今战船过百,火器齐备,士卒编练得当,如今就算碰上汪直亦有一战之力。”

“有如此水师护佑,居然有不计其数的倭寇侵入象山……其中颇有玩味之处。”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戚元敬、卢斌、戚继美、杨文、侯继高甚至台州知府麾下的张元勋、葛浩陆续出击剿倭……这也是倭寇窜入福建的原因,哪支倭寇头目脑子不好使,跑到象山闹事?”

“难道钱砍头的名声如今已经寂寂无闻?”

“此事必有内情。”王寅斩钉截铁道:“咱们不掺和!”

沈明臣赞同的点点头,“若是汪直闹事,最急的只会是展才!”

他们都是在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期间,甚至还是杭州知府的时候就入胡宗宪幕府,对东南局势再清楚不过。

胡宗宪说是浙直总督,但实际上管辖范围主要在浙江一省,苏松那边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其他地方最多只是推行提编。

而浙江一省,钱渊先后三度在嘉兴府败倭,两次在绍兴府急援山阴会稽、上虞,所以这两个府洲中,钱渊都有相当强的影响力,不过这两个府洲都和杭州府交界,钱渊从没有伸过手。

但台州府、宁波府是不同的,两府上到府尹、同知、推官,中及知县、世族、领兵将官,下到百姓、商贾、普通士卒,钱渊都有极强的掌控力度。

去年汪直在镇海关正式来降到现在将近一年了,胡汝贞从未踏足宁波、台州两府,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如赵贞吉这等来了半年不到的新人,如何能知晓钱渊在这两府的底气。

清晨启程,顺江而下,黄昏时分赵贞吉一行已抵镇海城外。

“真如传闻所言,如飞来一城!”黄师爷看着车水马龙的岸上,不禁赞道:“虽然略小,但不让临清!”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临清在后世没什么名气,但在明清时代,依仗运河而兴旺,是天下数的出来的繁华之地。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扫了眼码头,不意外的没有看见钱渊,倒是宁波知府赵贞吉,同知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并大小吏员出迎。

“荆川公,一别经年,久违了。”

唐顺之枯瘦的脸上挤出个笑容,“孟静,上次相见还是嘉靖二十年,适时孟静出使兰州持节册封后回京,恰逢那时在下离京返乡。”

“一别十七年,如今再见,均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赵贞吉顾盼左右,感慨道:“见如此繁华,可见荆川公之能,当入京襄助诸公,定社稷大业。”

唐顺之淡淡一笑,伸手道:“石路四月初方完工,来往商贾不断,此次就不清水扑街,夹道相迎了。”

赵贞吉脸上笑意也淡了下来,一言不发举步下了码头。

一旁的孙丕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颇为不屑,他是唐顺之、钱渊在镇海最得力的助手,对两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非常清楚。

赵贞吉明摆着是挖墙脚,而且拿出了提拔入京的筹码,但他本人却对通商一事漠不关心,什么都不懂。

四月份,镇海一地送入太仓库、内承运库共计三十七万余两纹银,并米两万五千石。

这是什么概念?

嘉靖三十六年,户部共计入库两百万两纹银,而镇海一地只花了半年不到,就占了两成还多。

钱渊私下明言,从宁波知府到同知、推官,再到镇海知县……这些位置,没有陛下的吩咐,谁都不敢抢,也抢不走!

想将唐荆川提拔入京,徐阶真的没那份能耐!

孙丕扬跟在唐顺之、赵贞吉后面下了码头,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听见赵贞吉咦了一声。

“那是军寨?何人驻守?”

虽然距离不近,隔江相望,但依旧能隐隐看得见黑压压的人群,能看得见夕阳发射在兵刃上的寒光,还有船只正在来回穿梭,船上多有跨刀持枪的大汉。

唐顺之神色淡然却没有回答,顿了顿孙丕扬开口道:“那是金鸡山,山脚处是招宝村,去年设市通商后,海商聚银所建。”

“持刀拿枪,客商敢赴镇海?”

孙丕扬笑容可掬道:“今日大人巡视镇海,自然要小心警惕。”

赵贞吉打量了孙丕扬一眼,一声不吭的上了马车。

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平日里自然是风平浪静,是你赵贞吉突然驾临镇海,人家汪直才武装戒备……怕再被你阴了!

唐顺之在心里叹息一声,十七年后重逢,你我皆再非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