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深,黄岩县已经陷入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更夫悠长的调子,皎洁的月光投射下来,将巷子照映的清清楚楚。

“就是这儿。”被打发到黄岩县已经将近两个月的张三指了指,低声道:“从第一家到第六家,全都是。”

钱渊定睛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眼背面,那是母亲谭氏在黄岩县的宅子的后院。

“一个月前查出来的。”张三解释道:“这六家的主人姓氏不一,但都是今年转的手,而且平日里无人出入,小的摸进去看过,无人居住。”

钱渊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受伤了?”

“呃,小伤……小伤……”

“你动的手?”

“不是……小的看仔细就……立即给少爷报信了。”

“消息没露出去吧?”

“绝没有。”张三点头道:“一共四人,其他三人都不是最早一批老人。”

钱渊最早招募的一批护卫都是钱家的佃户子弟,张三就是一例,后来招募的也有部分佃户子弟,但留在黄岩的其他三人都不是华亭人,钱渊专门挑选的。

毕竟跟着自己干过不少脏活,钱渊对张三还是抱有很高信任度的,事实上,张三在能力上是不能和王义、杨文甚至周泽并肩,但依旧是钱家护卫头领之一,主要就源于钱渊的信任。

“六栋宅子,中间打通暗门……”钱渊哼了声,伸手接过张三递来的盒子,“走吧。”

推门进去,钱渊看到的是一道背影,魁梧的身影,一身短打衣着,正在自斟自饮,桌上几盘小菜似乎都没动过。

看到背影的那刻,维系在钱渊脑海中已有大半年的疑团终于揭开了谜底,事实上,对这个答案,他早就心里有数。

为什么母亲从去年开始,数次说好入京但临时反悔,为什么母亲让王义带人护送聘礼入京,自己无声无息的迁居黄岩县,为什么大嫂黄氏莫名其妙多了个孩子败坏门风,而母亲和小妹甘之如饴。

钱渊想过很多种可能,直到抵达黄岩县之后,小妹叫了声“二哥”。

在父兄亡故之后,小妹一直叫钱渊哥哥……

“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这是我亲手做的月饼。”钱渊将盒子放在桌上,缓缓走到正面,定睛看着已经四年没见的大哥钱鸿。

变了很多,肤色比以前黝黑很多;神色阴郁再无以前的开朗模样;一手持筷,一手抓杯,全无以前的斯文,一股粗犷之气扑面而来。

“钱……”钱鸿似乎对如何称呼有点为难,“听说了,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颇有些名气。”

“兄长不是一直叫我小弟吗?”钱渊神色淡漠的拿过一个酒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小弟。”钱鸿颓然点头,“不然你不会让张三留下蹲守……这厮不是东西,一拥而上,否则不是我对手!”

“张三是打行出身,身手不弱。”

“那是拳脚功夫,要是拿刀持枪……”钱鸿不屑的哼了声,“钱家护卫名扬东南,但也是凭阵势取胜。”

钱渊立即做出了第一个判断,看来钱鸿这几年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去年六七月份,大嫂当时在食园。”钱渊拿起筷子捡了块豆腐干,“张三这厮不会办事,也没点荤的。”

“晚饭丰盛的很。”钱鸿其实对张三颇为熟悉,“当时我在灵隐寺。”

“这就是了,当时王家姐姐怀了身子,经常去灵隐寺上香添灯油。”钱渊回想道:“应该是十月或十一月发现有身子了,所以母亲才会决定不入京,今年三月到四月产子,所以我成亲,母亲也没入京,反而迁居至此,是想让你见见八两。”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丝丝入扣,让钱鸿无话可说,他脸色木然,抬头看了眼这位印象中只知道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弟弟。

“八两长的白白胖胖,漂亮的很,以后肯定是个俊小伙。”钱渊抿了口酒,“想必兄长这几年也听过钱展才这个名字。”

“那是当然,扫帚星转世,海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钱鸿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都说你是倭寇克星。”

四年前的变故,四年后的现身,钱鸿这几年的去向太明显了,他不觉得能瞒得过才名在外的弟弟。

“不瞒哥哥,小弟如今也算小有成就。”钱渊压低声音道:“东南大员都和小弟有交情,不说小舅,金华府、严州府、徽州府、太平府都拉的上关系,就算是江西、湖广甚至山西、陕西……”

“四年前,嫂嫂大病一场,延绵病榻,但坚不改嫁,如今终于再度重相逢,八两是哥哥嫂嫂独子,难道不想过好日子?”

钱渊悠然道:“哥哥过世四年,就算为父母守孝也不过二十七月,嫂嫂也该改嫁了,带着八两,嫁到山西、江西,谁能知道?”

“小弟这些年也算敛财有道,必定保证哥哥一家衣食无忧,不为钱财烦心。”

钱渊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你钱鸿就算沦为倭寇又如何,带着老婆儿子径直去江西、山西等地落脚,有我来帮你落户,处理妥当,以后还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钱鸿神色挣扎,几度试图开口又闭上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低下头不吭声。

“这也是为母解忧啊。”钱渊劝道:“兄长险死还生,这等好事却要死死瞒着我……为什么?”

“嫂嫂怀孕瞒着我,生了八两瞒着我……说什么是收养的孤儿!”

“无非是因为兄长在海上厮混,而我钱展才因数度败倭名扬天下,谁都知道我和倭寇是死对头……”

“母亲是怕我大义灭亲?或者怕我拿了哥哥去邀功领赏?”

“不至于吧?”

“说什么屁话!”钱鸿恼火的骂了句脏话,显然这几年的海盗生涯对他影响颇大,“小弟中了举,又中了进士,还入了翰林院,前程远大,万一被人捅出有个做倭寇的兄长,日后仕途怎么办?”

“谢过兄长。”钱渊没有一丝停歇的追问:“那为什么兄长不肯带着嫂嫂、八两离开,难道是舍不得母亲,去了江西,母亲以回娘家探望的名义和兄长团聚。”

“也不必换姓,钱姓整个大明处处都有,又不是什么罕见姓氏,不会惹人注意!”

钱鸿叹了口气,又沉默下来,闷头喝了两杯酒才开口,“什么时候放我走,已经三天了,不能再等了。”

“去哪儿?”

回应钱渊的还是一阵沉默。

钱渊长叹一声,“天可怜见,原来父亲真的还在!”

对面的钱鸿一脸的惊慌失措,现在才想起,兄弟重逢,但小弟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当年如何险死逃生,也没问过父亲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