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话,得这么一个收尾,这是滕氏所料不到的。在床沿上坐了很久,才道:“你尽管饿,总不是办法,我去跟你爹商量吧。”

祝英台总是不作声。滕氏站起身来,看看屋子四周,埋怨着银心道:“人都要死了,还不快想点办法,让她吃东西。只知道收拾屋子,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没有用呀。我走了;你想法子,让小姐吃点东西吧。”银心答应着是。

滕氏起身走出门去,一路只是唉声叹气。

至于祝公远因为这条计,似乎还可以,便自安人去后,便在屋子里等着。这时见安人垂头丧气走回来,又知道不妙,便道:那孩子现在好些了吗?我说的这个办法她答应了吗!”

滕氏道:“这孩子,我是没法子劝了,非饿死不可。”于是自己就把请先生的话说了。接着又将英台说的三点不可的话说了。手扶了桌面,挨了一把椅子坐下。叹口气道:“我也不忍逼她,这样久不吃东西,瘦的不成人样了。”

祝公远走到面前,问道:“难道这样久,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吗?”

滕氏道:“那个还会骗你不成。三餐饭,是稀的也罢,是干的也罢,怎样的送去,怎样的端回来。此外熬点汤送去,也是照样的端回来。”

祝公远听说,也叹口气,没说什么。

过了许久,滕氏道:“孩子长了这么大,向来都很好,没有像这次这样闹过。这次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气,弄得孩子这个样子吧?”

祝公远背了两手手,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口答道:“那也很难说!”

滕氏道:“回头算卦的来了,给她算—卦,你看好不好?”

祝公远道:“可以吧。只要使病人能吃点东西,我送大批银两与他,也是愿意的。”

滕氏道:“算卦的,可不能治病啦。”

祝公远也笑了。便道:“我们只有这个孩子,许久不吃东西,果然有个好歹,我夫妻这样大年纪,还有什么兴趣。真的,谁能使女儿吃饱饭,我真要感谢他呢。”

他夫妻两个人说话,小菊儿在旁边作事,都听在心里。约是半上午,她又跑到后院,悄悄地把找卖卦的话,都告诉了祝英台。她听了这话,还有点疑惑,又重问了一遍。

菊儿道:“小姐,你这几天没吃饭,我们都非常着急。员外的话,千真万确呀!”

祝英台道:“好!多谢你。我好了,也要感谢你呢。”

菊儿这才高兴,叮嘱不要告诉人是她说的,然后跑走了。祝英台也觉得高兴,把话对银心说了。因道:“你在村外看着卖卦的,若是来了,你就多给他几个钱,就把员外安人要找卖卦的卜问家事告诉他。家事是什么事呢?把我的事也完全告诉他。只要他把言语将员外的意见说通了,我这里还把银两感谢他呢。”

银心笑道:“常常上我们村子里跑的吴铁口,我正认得他。一说准成。小姐成功了,我呢?”

祝英台道:“那何用说,我一定带着你一路走啊!”

银心听说,就笑嘻嘻的去办事。

约莫半下午,祝公远夫妻二人正在上房闲谈。谈到祝英台的事,正想着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是叹气。忽然屋角上传来叮当之声,这是算卦的敲着铜磬的声音。

因道:“我们要找算卦的,算卦的就来了。”

滕氏道:“那何妨叫来算上一卦。”

祝公远还没有答言,银心正在外面经过,便两步走进上房来,问道:“安人有什么话吩咐吗?”

滕氏道:“外面有个卜卦的,你去叫他到客厅来,我要问上一卜。”

银心偷看祝公远,见他筒了袖子在小廊上闲步,但是双眉紧皱,脸上带着忧虑,正起身向客厅走。不敢耽误,悄悄地离开上房。一会儿工夫,银心引着算卦的向客厅里来。滕氏老远地见他穿皂色衣服,戴有方巾,脸上长满了落腮胡子。手上拿了一盏铜磬,一个竹筒。

那人走进门来,作了一个揖道:“员外安人要占卦吗?小人叫吴铁口,算卦很灵,村上都知道我的。”

祝公远站在客厅里,便道:“鄙人有个亲戚想问上一卦,以卜吉凶。”

吴铁口道:“员外所问,令亲是男子呢,还是女子?”

祝公远道:“现染病在床,是……是女子。”

吴铁口道:“啊!是女子。”

于是放下铜磬,手抱竹筒,对天先作三个揖,然后将竹筒尽摇,摇毕,将竹筒盖儿打开,向滕氏面前一张桌子上倒下。倒出来是短小的竹枝。数目是六根,前后交错;落在桌面。吴铁口失惊道:“哎呀!这卦不利。员外说是染病在床,那还是小事,恐怕不出百日,还有血光之灾呢。”

祝公远站在一边,心中不住为女儿祷告。听到这话,便问道:“有血光之灾吗?可有解救?”

滕氏也扶了桌子,站将起来,问道:“可有解救?”

吴铁口对桌上仔细看了一遍,因道:“可以解救。去此三百里外,小住几时,倒可逢凶化吉。你看这卦吗?这是六爻,六爻交错,这就应当出外。既是女子,出外更不可缓。”

滕氏道:“真是女子啊!”

吴铁口道:“若是女子,根据此卦,这个女子是个读书识字之人,今年大概一十七岁,这几天正交坏运,睡在**,水米不沾。父母就只有一个孩儿,非常之着急,员外安人,小人是根据卦来说话,不知对吗?”

滕氏轻轻地拍着桌子道:“对极了。员外,卦上既要躲避一时,那就让她去吧。”

祝公远手摸胡子道:“去杭州怎么样?”

吴铁口道:“正好!那里既无血光之灾,而且今年文运正在那边。你来看这卦,不是正对了杭州方向吗?”说时,将手一指桌上。

祝公远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吧。”

吴铁口见卦爻已经动了祝员外的心,于是又说了许多话,祝公远因八卦是伏羲兴的,不敢不信,一边不住点头。吴铁口收拾卦筒,滕氏亲自送他五钱银子,吴铁口称谢员外安人而去。

这边小客厅里,只见短屏风移动,两个年纪稍大的帮工妇人,扶着祝英台出现,她已挽着髻,淡扑脂粉。

滕氏近前两步道:“女儿好了吗?”

祝英台道:“我听说算卦的来了,勉强起来,偷听他一听。他说的话倒是灵,爹爹说,让她去吧。于是女儿的病症,完全去掉了。”

祝公远对祝英台看了一看,点头道:“果然好了。”

祝英台不要人扶了,离开两个女帮工,走向客厅中间。向祝公远道:“爹妈都在这里,依允孩儿向杭州去求学,现在没有话说了。”

祝公远又筒起袖子,沉吟了一会,才道:“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刚才看到吴铁口占卦,倒似乎真有其事,因之说句让她去吧。其实,那是作耍。”

祝英台重声道:“那不是作耍。父亲刚才当了许多人面前,说了让孩儿前去,这话不但孩儿听见,好多人都已听见。而且孩儿既闹心病,那真是说去就去,说来就来,爹爹总完全明白。”

滕氏见祝英台站着,就一反拖住她的手,向怀里一拉,因道:“你这孩子,有话好好的说啦。”

祝英台道:“好,你说你的话,是戏言不是戏言?”

滕氏微微一笑。

祝公远听了这话,料着英台说心病虽去了,弄得不好,说来就来。因此沉默了一会子,便道:“你既要去,料着是没法拦阻。但为父这里,也有三件大事,儿若能依允,便让你去。若不能依允,父也难让女儿成行。”

祝英台道:“你若能使女儿成行,三件大事何妨。我请问父亲这第一件。”

祝公远道:“你女扮男装,须格外仔细,若不加谨慎,可要让祝家出乖露丑呀!”

祝英台道:“儿自幼就喜欢男装,这装束儿还记得,父亲的话,儿当遵命。”

他父女两个说话,银心站在门边,仔细听去。听到这里,就近前两步,禀道:“小姐前去杭州,少不得要人使唤,我也愿意改装前去。”

祝公远手理胡子,沉默了一会,便道:“好的,让你前去,一路须要小心。”

银心道:“那是自然。”又在原位退下。

祝英台道:“请问这第二件。”

祝公远道:“你母亲身多疾病,你是知道的。你去之后,你母亲忽然感到有病,写信前去,你可要急速回来。”

滕氏自己坐在一边,听了这话,便插嘴道:“是呀!我若睡在**,苦念我儿,我儿要回来才好啊!”

祝英台道:“这个一定遵命,请问第三件。”

祝公远将几上飞尘,用大袖挥挥,便道:“这事有几分难处。”

祝英台近前一步道:“请爹爹说出来,慢说只有几分为难之处,只要能赴杭州,就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祝公远点头道:“好的!现在你去杭州,父母远离,不能照顾,一定要你这主仆二人,互相帮助。互相照拂。你回家之日,上虞县的稳婆,我要请回家来相验,若稳婆验后相告,还是处女,儿还保持了你的清洁,那自然光彩。”

祝英台道:“否则怎么样?”

祝公远道:“那何待再问?你自寻个了断吧。”

祝英台道:“我以为有什么难处,这是女儿本分之事,自不须嘱咐。父亲提的三个大事,件件依从。”

滕氏坐在一边,听得第三件大事,想着一定为难,只是皱眉,又不便插嘴。现在见女儿毫不为难,件件依从,便一把拖住英台,望怀里一拉,口里道:“这才是乖儿。我儿哪天起程。”

祝英台道:“还听爹爹主张。”

祝公远道:“我既然答应你前去,家中留住几天,也无济无事。我看明日改装,后日登程。关于主仆二人所用的东西,明日叫王顺先挑着走,儿后日起程,家里先备好一匹马归儿骑,银心挑一副挑子,带一些零用的东西,应个景而已。”

祝英台道:“还要爹爹费神,好,就是后天走吧。”

于是主仆二人告别回房,收拾一切。过了两天,天气晴朗。祝英台重要的东西,收拾了一担,头一天,已经让王顺挑起走了。吃过半上午的午饭,主仆二人便向二位老人家告辞。这时候,祝英台是读书人打扮,倒是白白净净的脸,正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银心头戴青色便帽,身穿一件青色对襟夹袄,倒也像一个小书僮样子,来至堂前,二老正在闲话,英台走上前来,拜了四拜。

站起身来,周身一看,因道:“孩儿这份打扮,像还是不像?”

祝公远道:“像倒是像,我吩咐孩儿的话,须要紧记在心。”

祝英台点头道:“紧记在心,时刻不忘。”

银心也过来拜上几拜。

滕氏对主仆看了一看,因道:“刚才员外和小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和小姐要时刻在心。不,现在要称公子,你和公子要时刻在心啦。”

主仆二人称是,含笑而出。遇到家里人,都老远的作个揖,对家里的事,重重的拜托。走出大门口,二位老人,起步依然相送。

祝英台上前止步道:“儿子出门,不敢劳动父母相送。”

祝公远道:“看你上了马,走出村子去吧。”

祝英台一回头,见一匹枣色马,马上备了鞍镫,缰绳却捆在柳树上,正是预备骑的。银心将一挑东西,挑在肩上,只有二十斤重,果然应个景儿,要用的东西都在王顺肩上了。

祝英台掉过身来,对二老两揖,对二老道:“孩儿走了,望多加保重。”

家丁解了缰绳,牵过马来。祝英台顺手牵过缰绳,一跃上鞍,简直是老在行的样子,两腿一夹,马就走出村口。银心挑了一担挑子,在后面跟着。回头看着二老依然望着。只听滕氏一手招着,口里连呼保重。慢慢地后面树木遮住,就看不见了。

祝英台在马上骑着,便道:“你那副挑子,你挑得动呢!还是挑不动呢?”

银心道:“我有挑四十斤的气力,你是知道的,现在只有一半重,太挑得动了。”

祝英台笑道:“以前在家里,真是一点都不敢乱动,现在好了,打开鸟笼子窗户,天空任鸟飞了。我想不必忙,一天只走个三四十里。你看,当此暮暮三月,百花齐放,正是好景当头,我们应当缓缓的经过,以赏玩风景,你的意见怎么样?”

银心道:“那正合我意啦。走到好玩的地方,歇下二十斤重的挑子,在树荫底下一坐,谈谈说说,不知有多好呢。”

祝英台道:“我正是这番意思,慢慢走吧。”

两个人谈话,走上了大路,约莫大半下午,去家约二十多里路。

祝英台道:“今天初走远路,不宜走得太累,前面有家客店,我们安歇了吧。”

银心点头说是。当晚便投宿这家旅店,次日早起,依然慢慢走着,却也还不累。在路上行走,非止一日。这日下午的时候,忽然东南风猛起,天色慢慢的变动,黑云升起,当头已没有了太阳。

银心道:“哎哟!风暴来了,应当找个地方避雨方好。”

祝英台骑在马上四周一看,这里望北,天脚全是黑云遮起,望南虽天脚好些,但也是黑云团团移动,不久,恐也会被黑云挡起的。

因道:“果然要下雨,此地去客店多远?”

银心向远处一望道:“客店相去,恐怕还有两三里路呢,怕是来不及了,找一家人家躲避才好。”

祝英台依然四周观望,见往南相去不远,有一个草亭子,靠亭东边,有几株两人合拢抱不过的大柳树。

便将马鞭子一指道:“你看,这里有个草亭子,我们就到那里暂避一时吧。”

银心说声好的,挑了担子就奔草亭子。祝英台骑马后跟,因为怕雨很快就要来的。银心到了亭子里,歇了挑子。祝英台一骑马,也到亭子边上,立刻滚鞍下马。银心牵马过去,将缰绳捆在亭子外柳树上,祝英台步上亭子,四周嘹望,见西南角面临田野,此时麦已长齐,东南风正卷着绿浪,向西北角上吹来。那麦田中,有几块油菜地,这时,开着正盛的菜花,一片黄绸子,随着绿浪簸动。东南便是柳树林子,大风吹着,丈来长的绿色条子,正像掀动绿色的小山。柳树边上,有一带小溪,水潺潺的流着。那小溪沿上,长了不知名的绿草,还有小如金钱的紫花黄花,看着亭子里来人,媚然相对。

银心在亭子外望着道:“这里风景很好,可以赋他一首诗呀。”

祝英台道:“果然,这里柳浪很好,我正想赋一首诗呢。你听着啊!巨风自南来,掀动桑田绿。旅途倦征人,正思青葱木。忽然草亭湿,而未抱松竹。巍峨子尺柳,……。”

银心用手一指道:“你看,你看,一匹马,一挑行李,也望着这亭子路上来呀!也是躲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