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二年

怀旧

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儿童掷石落桐子、往往飞入书窗中、时或正击吾案、一石入、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桐叶径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家之阍人王叟、时汲水沃地去暑热、或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每月落参横、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

彼辈纳晚凉时、秃先生正教予属对、题曰红花、予对曰青桐、则挥曰平仄弗调、令退、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便书绿草二字曰、红平声、花平声、绿入声、草上声、去矣、余弗遑听、跃而出、秃先生复作摇曳声曰、勿跳、余则弗跳而出。

予出复不敢戏桐下、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色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况明日复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乐、设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藉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则、秃先生病耳、死尤善、(一句一转)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学读论语矣。

明日、秃先生果又按吾论语、头摇摇然释字义矣。先生又近视、故唇几触书、作欲啮状、人常咎吾顽、谓读不半卷、篇页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纸、能弗破烂、字能弗漫漶耶。予纵极顽、亦何至此极耶、秃先生曰、孔夫子说、我到六十便耳顺、耳是耳朵、到七十便从心所欲、不逾这个矩了……余都不之解、字为鼻影所遮,余亦不之见、但见论语之上、载先生秃头、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颇模糊臃肿、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讲书、久战其膝、又大点其头、似自有深趣、予则大不耐、盖头光虽奇、久观亦自厌倦、势胡能久。“仰圣先生!仰圣先生!”幸门外突作怪声、如见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进可耳”、先生止论语不讲、举其头、出而启门、且作礼。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邻、拥巨资、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黄肿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礼、尝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见赠,何礼为、故翁爱予而对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聪慧不如王翁、每听谈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媪亦谓、彼人自幼至长、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际、故识语殊聊聊、如语及米、则竟曰米、不可别粳糯、语及鱼、则竟曰鱼、不可分鲂鲤、否则不解、须加注几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语、须更用疏、疏又有难词、则终不解而止、因不好与谈。惟秃先生特优遇、王翁等甚讶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尝投赠赠以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则优礼之故、自因耀宗纯孝、王翁虽贤、学终不及先生、不测高深、亦无足怪、盖即予亦经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先生、闻今朝消息耶?”

“消息……未之闻……甚消息耶?”

“长毛且至矣!”

“长毛……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谓长毛,即仰圣先生所谓发逆、而王翁亦谓之长毛、且云、时正三十岁、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余年矣、即吾亦知无是。

“顾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云不日且至矣。……”

“三大人耶……则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于圣、遂失色绕案而踱。

“云可八百人、己已遣底下人复至何墟探听。问究以何日来……”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贼或近地之赤巾党耳。”

秃先生智慧胜、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论山贼海盗白帽赤巾皆谓之长毛、故秃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映不辨粳糯)。

“来时当须备饭、我家厅事小、拟借张睢阳庙庭飨其半、彼辈既得饭、其出示安民耶。”耀宗禀性鲁、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术、则有家训、王翁曾言其父尝遇长毛、伏地乞命、叩额赤肿如鹅、得弗杀、为之治庖侑食、因获殊宠、得多金、逮长毛败、以术逃归、渐为富室、居芜市云、时欲以一饭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种乱人、运必弗长、试搜尽纲鉴易知录、岂见有成者……特特亦间不无成功者、饭之、亦可也、虽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诸地甲可耳。”

“然!先生能为书顺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种事殊弗宜急、万一竟来、书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种人之怒、固不可撄、然亦不可太与亲近、昔泼逆反时、户贴顺民字样者、间亦无效、贼退后、又窘于官军、故此事须待贼薄芜市时再议、惟尊眷却宜早避、特不必过远耳。”

“良是良是、我且告张睢阳庙道人去耳。”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是、非然、则我与王翁李媪、岂独不受遗传、而思虑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秃先生亦止书不讲、状颇愁苦、云将返其家、令予废读、予大喜、跃出桐树下、虽夏日炙吾头、亦弗恤、意桐下为我领地、独此一时矣。少顷、见秃先生急去、挟衣一大缚、先生往日、惟遇令节或年暮一归,归必持八铭塾钞数卷、今则全帙俨然在案、但携破箧中衣履去耳。

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王翁自云前经患难,止吾家勿仓皇、李媪亦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予不暇问长毛事、自扑青蝇诱蚁出、践杀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蚁禹、未几见日脚遽去木末、李媪呼予饭、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则此时正苦思属对、看秃先生作倦面也。饭已、李媪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烟、语甚缓。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性极憨、主人闻长毛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出、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即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

“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口亦益张。

“盖长毛叩门、赵五叔坚不启、斥曰、主人弗在、若辈强欲入盗耳、长……”

“将得真消息来耶……”则秃先生归矣、予大窘、然察其颜色,颇不似前时严厉、因亦弗逃、思倘长毛来、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者、余可日日灌蚁穴、弗读论语矣。

“未也……接笔不测从庄子得来长毛遂毁门、赵五叔亦走出、见状大惊、而长毛……”

“仰圣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声、进且语。

“如何”、秃先生亦问且出、睁其近眼、逾于余常见之大、余人亦竞向耀宗。

“三大人云长毛者谎、实不过难民数十人、过何墟耳、所谓难民、盖犹常来我家乞食者”、耀宗虑人不解难民二字、因尽其所知、为作界说、而界说只一句。

“哈哈难民耶……呵……”秃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仓皇之愚。且嗤难民之不足惧、众亦笑、则见秃先生笑、故助笑耳用笔之话、可作金针度人。

众既得三大人确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归、桐下顿寂、仅留王翁辈四五人、秃先生踱良久、云又须归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铭塾钞去、临去顾余曰、一日不读、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读书、勿恶作剧、余大忧、目注王翁烟火不能答、王翁则吸烟不止。转变化俱见笔力余见火光闪闪、大类秋萤堕草丛中、因忆去年扑萤误堕芦**事、不复虑秃先生。

“唉、长毛来、长毛来、长毛初来时良可恐耳、顾后则何有。”王翁辍烟、点其首。

“翁盖曾遇长毛者、其事奈何”、李媪随急询之。

“翁曾作长毛耶”余思长毛来而秃先生去、长毛盖好人、王翁善我、必长毛耳。

“哈哈未也——李媪、时尔年几何、我盖二十余矣。”

“我才十一、时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

“我则奔幌山。——当长毛至吾村时、我适出走、邻人牛四、及我两族兄稍迟、已为小长毛所得、牵出太平桥上、一一以刀斫其颈、皆不殊、推入水、始毙、牛四多力、能负米二石五升走半里、今无如是人矣(写得话现、真绘声绘影、)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颠乔木、虽略负日脚、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气、色较白日为青、既达山趺、后顾幸无追骑、心稍安、而前瞻不见乡人、则凄寂悲凉之感、亦与并作、久之神定、夜渐深、寂亦弥甚、入耳绝无人声、但有吱吱!!……”

“?”吾大惑、问题不觉脱口。李媪则力握余手禁余、一若余之怀疑能贻大祸于媪者。

“蛙鸣耳、此外则猫头鹰、鸣极惨厉……唉、李媪、尔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类人耶。……哈哈、顾后则何有、长毛退时、我村人皆操锹锄逐之、逐者仅十余人、而彼虽百人不敢返斗、此后每日必去打宝、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发财者耶。”

“打宝何也”、余又惑。

“唔、打宝打宝……凡我村人穷追、长毛必投金银珠宝少许、令村人争拾、可以缓追、余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惊喜、牛二突以棍击吾脑、夺珠去、不然纵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时归何墟、见有打大辫子之小长毛、伏其家破柜中……”

“啊!雨矣、归休乎。”不肯一笔平钝故借语作结解此法行文直游戏耳李媪见雨便生归心。

“否否且住”余殊弗愿、大类读小说者、见作惊人之笔后继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则偏欲急看下回、非尽全卷不止、而李媪似不然。

“咦!归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叶、如蟹爬沙、状物入细余就枕上听之、渐不闻。三字经若云睡去便是钝汉“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余波照映前文不可少“啊!甚事?梦耶?……我之噩梦、亦为汝吓破矣、……梦耶?何梦?”李媪趋就余榻、拍余背者屡。

“梦耳……无之……媪何梦?”

“梦长毛耳……明日当为汝言、今夜将半、睡矣、睡矣。”

实处可致力、空处不能致力、然初步不误、灵机人所固有、非难事也。曾见青年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饤、无有是处、亟宜以此等文字药之。(焦木附志)

(文中旁点,批语,当系登载《小说月报》时恽铁樵先生所加。兹仍其旧,以见当时杂志编辑的体例。——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