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钟意的意料, 她原本都已经做好了被注视打量,被大声开玩笑的准备。
但这一路上,却远比她想得更平静。
开学第一天的大多学生行色匆匆, 并没有空分出多余的关注给过路人。
即便有人看到她会稍怔一下,也很快走过去了。
林岁牵着她上楼,在拐角处, 钟意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住自己:“你好?”
两人心脏顿时一并悬起。
但钟意还没来得及回头, 只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请加油!”
没有多余的话, 也没有要继续发散的意思, 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对着她挥挥手就离开了,留钟意在原地怔了片刻后, 紧紧握住了林岁的手。
原来世界没有她想得糟糕。
她平静的心情没有因想象中难听的话而波动,反而是这样匆匆的鼓励在心内溅起了一点涟漪。
“走吧。”
林岁晃晃她的手, 说,“去班级里。”
班级里来报道的人并不多。
许多人在寒假的时候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有些打算出国的就不来学校了。
在看到钟意来的那一刻, 教室内原本叽叽喳喳的讨论跟着安静了一刹, 接着默默散开。
钟意大概知道班内同学的性格, 不八卦是不可能的,对此也有准备。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问起她的过去。
大家只是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接着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抄作业的抄作业,擦黑板的擦黑板。
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一切还是从前那样。
钟意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 心底酸涩发闷,复杂之余居然挤出了一些欣慰。
所有人都继续把她当普通人。
没有关注, 没有冷眼,也没有多问。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林岁一眼扫过去,观察每个人身上的光芒。
绿色。
绿色。
还是绿色。
就连上个学期有些对她稍有敌意的人,现在都转成了微绿光芒。
林岁也有点怔然。
寻常的高三生,心智还并不成熟,平时班级里也不是每个人都和她相处融洽。
但在面对这样的是非大事前,学生仿佛比成年人们更理想主义化一点。
成年人或许会怀疑钟意站出来的动机,是想炒作,是想洗白,是一场编得很好的戏剧。
但学生们只会想,她居然能说出来,她也太勇敢了。
即便再有人想揣测她们的动机,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他们是不敢把自己的卑劣心思说出口的。
早上第一节 课是班主任的,她带着课本来到教室,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钟意的方向,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后才扶了一下自己的扩音器,形如往常:“Class begin。”
“Stand up.”
在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你还是学生,学生的第一要务就是学习,仅此而已。
钟意在这个氛围中,缓慢地找回从前的自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状态。
等中午吃饭回来,林岁发现钟意的桌洞内被塞了很多的小卡片。
在钟意反应过来之前,她抢先一步将那些卡片全部收了过去:“慢着,我先看!”
钟意:“?”
林岁振振有词道:“万一、万一是那些男生给你写的情书怎么办?身为姐姐,我要拦截你早恋的可能性!”
“……”
钟意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知道林岁是怕她看到不好的言论,点一点头,“好。”
林岁动作也很轻柔,读完后再仔细折好,交给钟意。
钟意打开第一张,映入眼帘的是非常清秀漂亮的字:【钟意学姐: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常常在学校里看到你。以前都没有机会和你说话,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真的很漂亮ovo要加油哦!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会为你祝福的!】
这些小卡片和小纸条上,有鼓励的话。
【同学你超级勇敢!我超级佩服你!】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偶像了!】
【希望你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们都会一直支持你的!】
也有女孩子向她分享自己的经历。
【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难说出口的事情,但是其实,我是可以说出来的对吗?这不是我的错对吗?】
钟意一张一张翻着,看久了,脸颊和眼眶都微微泛红。
她座位旁的窗户被轻轻敲了敲。
钟意收起手里的卡片,望过去,还以为是其他班级的同学过来找她,一抬眼却怔了下:“小尧?”
“……姐。”
居然是钟尧。
钟意看着他,有些恍惚。
只不过短短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却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钟尧看起来,似乎比她们的状况更差,更颓废,当初桀骜不驯公子哥的形象一去不复返,此刻他站在窗外,有点局促不安道,“好久不见,方便聊聊吗?”
“……”
钟意下意识看了林岁一眼。
林岁说,“想去就去,我和你一起。”
钟意站起来说:“那走吧。”
三个人往学校天台的方向走,那边没有人,最适合谈话。
钟尧沉默一会儿,先开口了:“姐,这些天我一直有给你发消息,但你好像一直都没回……”
钟意想了下,说:“那个手机我已经不用了。”
那是钟家夫妻施加她的监控。
早在和外公离开的时候她就弃用了。
“……哦哦,难怪。”
钟尧声音低低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
“这几天,家里很乱,爸妈被带走接受调查了,一直没有回来,家里阿姨也走了好几个,没有人听我说话,也没有人关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人商量,但好像也找不到……”
天台的门是开着的,上面空无一人。
钟尧靠着天台门,表情迷茫而恍惚,“我有看网上的消息,我……爸妈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和我说,所以这些事情,真的都是真的吗?”
“至少我说的是真的。”
钟意平静地问他,“你要怀疑我吗?”
“不是不是。”
钟尧连忙摆手,有点不敢看钟意,“我只是……我只是还不敢相信。”
这几天他完全回不过神来,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一样麻木。
如果网上的那些消息属实,那的确是爸爸妈妈害了姐姐。而姐姐选择站出来,又为爸爸妈妈的牢狱之灾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他的心情五味杂陈,太过复杂。
两边都是他对他很好的亲人,他曾经以为他们是相亲相爱和谐的一家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甚至还没理清楚思路的时候,收到了很多从前的朋友和他断交的消息。
有些人是想撇清关系。
有些人则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了。
比起钟意,他在这个学校里受到的非议反而更多。
他走到哪里,都能感觉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那就是罪犯的儿子,他怎么还敢来上学?他爸爸妈妈害了这么多人!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他又是什么东西,从前仗着家里有钱嚣张跋扈,现在呢?恐怕要退学了吧。
钟尧终于明白了那种千夫所指的感觉。
“我……那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姐,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
钟尧急忙抢着说出这句话,但在对上钟意视线的那刹那,一时间又觉得非常心虚。
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会为了姐姐和父母断交吗?他为了姐姐能做到林岁的这种程度吗?
他恐怕在震惊之后,第一想法还是息事宁人吧。
难怪姐姐走的时候,说她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想死。
因为他逍遥快活的每一天,都是建立在姐姐痛苦的基础上的。
他终于第一次认识到了,他的存在对钟意,以及林岁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我,对不起。”
钟尧看着钟意,低下头,很艰难道。
钟意没出声,林岁倒是有点意外。
她原来以为钟尧会恨他们的。
他从前是家底雄厚,挥金如土的富二代,根本不用去考虑前程和未来,只需要活在当下。
而因为她们,他之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溃散了。
大厦将倾,没有人能救得了钟家。
他从人人艳羡的富二代,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罪犯之子。
钟尧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抛掉钟氏集团的头衔,没有人会和他本人做朋友。
原来家里出事是这样的感觉。
当初娄宇破产的时候,他还嘴硬说钟家不可能有这一天。
如今他甚至过得比娄宇更加凄惨,娄宇至少还有父母陪着自己,而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林岁以为按照钟尧的性格,他会愤恨,会指责她们的所作所为。
但在听到这句对不起的时候,她又感觉,也许钟尧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
钟意看着钟尧,感觉心脏沉重的感觉又来了。
原来那不是危机预感,而是心痛的预感。
“……最该道歉的人也不是你。”
钟意说,“我也并没有多怪你。”
钟尧确实是既得利益受益者。
但在林岁没出现的这些年里,也确实是他陪着自己长大。
钟尧沉默了一下,又问:“那爸妈他们……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钟意:“……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钟氏集团犯的罪不仅是针对她一个人的,此刻事情到了这步,也不是她能转圜的。
林岁觉得钟尧这句话有点好笑。
这件事你到外公那去求求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求到他们这里来,只能说是找错了门路。这个世界上希望钟家夫妻和高权一起死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们了。
林岁冷笑一声,说:“他们是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机会?他们每次犯罪前怎么不想着机会?”
“……我知道。”
钟尧说。
可那是他的父母。
再怎么样,这十几年来,父母从来没有亏欠过他。
虽然这段时间,他留心观察,已经看出了父母是怎么样的人,可前十六年的回忆在眼前一一闪过,他还是觉得会痛心,“但那是我爸我妈啊。”
“的确是你爸你妈。”
林岁嘲讽道,“毕竟你爸你妈可从来没把我们当他们的孩子看待过。”
对钟尧来说,那是他的父母。
对她们来说,那只是一场噩梦。
“……”
钟尧自知难堪,但还是问,“这次的案子调查出来结果了吗?他们……会死吗?”
他对法律没有概念,只看互联网声势滔天,恨不得让他们都以死谢罪。
钟意:“我不知道。”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量刑的结果,
她甚至连钟氏集团全貌都没有完全认清,也不知道在这些罪责后面,有没有性质更恶劣的事件,所以无法评判。
但看着钟尧紧张的神情,她想了下,还是说,“应该不太会。”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轻声说,“小尧,我们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无论他们的结局如何,我们总还是要生活的。”
林岁则说:“欢迎来到这个残酷的普通人世界——你觉得很艰难是不是?在这之前,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尧的人生从前开了easy模式。
而如今阶层滑落,变成了地狱难度的模式,他当然会不适应。
但他不知道,天底下许多人就过着这样艰难的生活,甚至比他的情况还要糟得多。
“……”
钟尧有一瞬间觉得,钟意已经走向了新的人生。
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出不来。
他看着姐姐平静的表情,还是问了,“你恨我吗?”
“……”
钟意说,“谈不上。”
谈不上的意思不代表真的没有怨言,只是她已经选择放过了他。
钟尧却觉得更难受了。
昔日亲人,走到如今面目全非的地步。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如果他能早点肩负起保护姐姐的责任,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午休马上结束了,我该下去了。”
钟意说。
“……姐。”
在钟意离开前,他还是最后叫住了她,第一次用这样小心的口吻和她商量,“我以后还能这么叫你吗?”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亲姐姐。”
钟意顿了一下,说,“但叫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
姐姐也好,陌生人也罢。
交给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