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骗我。”
江知行垂下眼, 声音在夜晚里显得悠远怅然,“妈妈居然也会说谎。”
有人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 而是一生的潮湿。
时至今日,江知行觉得自己依旧没有走出那片泥泞,潮湿的雨道。
他至今清楚地记得, 十六年前那天, 他放学回家, 妈妈并不在家。
他在家里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 妈妈还没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兰在即将拆除的前公司楼顶跳楼自杀了。
江知行那时候十岁, 对生死已经有了基本概念。
他痛苦又震惊,不知道妈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是生了重病, 也不需要采取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才对。
他听着左邻右舍感叹、议论她的懦弱无能,想反驳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却没有任何能说出口的理由。
可他还是不觉得妈妈是失去理智, 崩溃下采取的冲动自杀。
因为她甚至为自己安排好了未来。
她从前最好的朋友在事故没两天后就及时赶来, 帮忙料理了后事, 还收养了江知行。
养母和养父对他很好,没有让他改名,没有强制改口, 也没有强迫他按照他们想要的人生方向生长。
等江知行长到十六岁时,在生日那天, 他收到了养母给自己的两封信。
“以前觉得你还小, 所以没想告诉你。但是你现在长大了,从法律上讲, 十六岁是都得自己承担责任的年纪了,所以这一切,我们觉得也有必要告诉你真相。”
养母语气温柔,掩盖着压抑的悲伤,“这是你妈妈生前留给你的。你先考虑好,要不要打开看。”
江知行几乎没有犹豫,就打开了信。
第一封信像是一封复印件,阐述了江兰死前那段时间的所有心路历程,以及真相披露。
江兰一开始当然不想死。
她还有儿子要养大,她的生命才刚开始三分之一,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凋零。
于是她去向前公司声讨自己的工资,又想办法找到有关部门,想要回自己的赔偿款。有了这笔钱,她再找人借一点,至少有个治病的保障。
但她奔波许久,依旧两头空空。
土地被强制征收,企业被定性,老板也被以莫名其妙地理由查了,拿不出一分钱。
而上访得到的回复,是说她之前所工作的地方本就不正规,无法得到相应赔偿。
不正规?
江兰都在这工作十年了,还能不了解吗?
这分明只是想赶人的借口!!
在维权的路上,江兰听到了无数人的规劝。
“别争啦,不会给你的。”
“这片地早被卖给人家了,流程正规合同齐全,你再来也不会有用的。”
“认命吧,咱们争不过的。”
“咱们是什么人啊,斗得过人家吗?”
失业的不止她一个,家里困难的也不止她一个。
数百个家庭遭受风险,上千名劳动者流离失所,江兰在这个过程中遇见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时代的洪流里,每个人都是一粒被冲来冲去的沙,渺小得无能为力。
在奔波的过程中,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被医生一遍遍提醒,再不接受治疗就晚了。
晚了也没办法啊。
江兰无奈地想,她没有钱治啊。
在维权的过程中,江兰渐渐知道了这一场变故的缘由,也了解到了自己对面的是怎么样的对手。
这些无耻之徒,为了一己私利,牺牲了上千人,将他们推到了火坑里去。
得知真相,很多人迫于压力,放弃了。
可江兰想,自己都要死了,难道还怕他们吗?
她继续上访,甚至直接找上了钟氏集团质问。
当时事业才起步的钟董事长,好好地接待了她,甚至满口答应她会给赔偿的要求。
只是每隔几天,他那边就翻脸了,说是将他们的谈话录音了,掌握了江兰敲诈勒索的证据。如果她还要纠缠下去,他们会直接送她去吃牢饭,到时候不仅她有案底,她的孩子也同样会有。
江兰不怕死。
但她还真怕江知行的未来,因为她而毁了。
彼时病情逐渐发展至晚期,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支撑不住,头上又悬着钟家给自己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江兰走投无路,选择了一条最鱼死网破的做法。
她没有证据,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死化成证据,去做点什么,希望看到这封遗书的人,能够因为她的死而震动,彻查钟氏集团及其背后势力。
“但是最终,你妈妈还是没有成功。”
看着江知行看完第一封信,养母说,“这一封信的原版,当时就被拿走了,之后应该已经销毁了。”
“她的死像在大海里扔下了一颗石子,只有一秒的波澜就被悄无声息地压掉,做成了因为失业压力太大想不开而选择自杀的假象。”
她万分凄凉地笑了一下,带着眼泪,“你妈妈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没有把信直接交给我,因为知道我一定会阻拦她的行为,所以选择了邮寄的方式。等我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离世了。”
“她的想法确实很单纯,像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也总是觉得她太傻,没想到她都出社会这么久了还没变。”
养母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实际上眼泪已经盛满了眼眶。
江兰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和最佩服的理想主义者。
她抹了下眼泪,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想你可能心里也怨过她为什么要抛下你离开。”
“但是知行,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在她才开始查出来生病的时候,她甚至就已经联络上了我,想为你找一个她离开后也能安心生活的港湾。”
“……我知道,我从来不怪她。”
江知行艰涩说。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的震惊让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以为不会再有太强烈的波动。但他没想到,才看了第二封信前几行,他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汹涌而出。
【已经长大的江知行:】
【知行,你好吗?有没有像你曾经梦想里的那样,变成勇敢、成熟、充满正义感的大人?希望这个时候的你,已经能够原谅妈妈还是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没能看着你长大。】
【但妈妈还是要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知行,我剩下的生命时间并不多了,医学并没有办法挽留住我的生命,我不想一天天一无所用地衰败下去,现在正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做。】
【记得以前我们一起看的那本故事书里说的吗?生命的质量并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所以,不要因为妈妈的选择而伤心。我只是想用我的死去震醒更多的人,想因为我的死,更多的人能关注到这件不公的事。那是比躺在病**,打着挂针,看着自己逐渐枯萎更有意义的事情。】
【你出生前,我就想好了你的名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知行,知行合一,人生天地间,良知要和实践统一,才能做好事。也许你还没有理解知行合一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妈妈会证明给你看。】
【如果可以的话,我比谁都想陪着你长大,变老。可是妈妈做不到了,希望你不要怪妈妈,好好活着,活到九十九岁,度过精彩又灿烂的一生。然后等你那会儿睡着的时候,妈妈会再来接你回家的。】
【永远爱你的妈妈,江兰。】
养母的眼泪和他一同汹涌而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悲痛:“知行,其实我也一直想做点什么,好让你妈妈的遗愿不要落空。但是我知道,你妈妈当初连死都没有证明的事情,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承认,她的确没有江兰的勇气,她只是一个会为生活所妥协的,普通的人。
“……可以的。”
江知行抱着母亲写给自己最后的信,愤恨,心痛,又坚定地说,“一定能做点什么的。”
……
“这之后,我一直在试图寻找证据。只是这件事情太久远,当时压根没有扩散开,而同批失业的很多人甚至都搬走了,我找不到任何线索。”
“不料再后来几个月,就发生了塌楼事故。”
江知行说,“一样是被压得悄无声息,一样不把人命当命。”
林岁说:“所以你选择来帮我们。”
“是。”
江知行点了头,“一开始的确很顺利。但是后来,我的养父母收到了来自高权的警告。”
“他们在这些年做了点小生意,攒了点小钱,但也经不起更大的权势和资本的压迫。高权警告了他们和我,如果我再不放弃,我们一家都会面临倾家**产。”
“养父母之前是支持我的,但是他们毕竟是个想图安稳的普通人。他们请求我,希望我放下仇恨,好好读书学习,考上大学,不要再想着对高权和钟家报仇,这样妈妈也会放心的。”
江知行没办法放下仇恨。
但是他知道,养父母这些年一直都对他很好。
他不能让养父母的一生因为他毁了。
“抱歉。”
江知行轻声说,“十年前我们之所以失败,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
林岁阻止了他的道歉:“和你没关系,这完全是加害者的责任。”
听完这个故事,她终于能理解江知行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行走在报仇的这条路上。
这才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继承了母亲的遗志和执拗的精神,哪怕奋斗到死,也想争回当时母亲没有实现的愿望。
林岁只是没想到,那片土地的血里不仅浸了她们家和其余因塌楼而伤亡的人员的血,竟然还有再前面的人的血。
那片沾满血的土地盖了楼,又把新的人给压在了下面,浸出了新的血。
“……简直像是诅咒。”
钟意小声说。
“但这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是钟家的贪心,高权的漠视导致的这一切。”
林岁闭了闭眼,感到胸腔比从前更沉重,也更愤怒了。
这片浸满血的土地,承载着不同家庭的破碎和人生的毁灭。
她一字一顿说:“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舆论发酵得比林岁想的还快,很快就有人考虑到了钟氏集团纵横C市,欺压平民这么多人,背后不可能完全没人,开始根据他们平时接触往来的人盘点到底谁是那把保护伞了。
【钟家到底什么背景?这么大的事情,到底谁在保他们啊?】
【帮忙写了举报信递交了,希望有效。】
【支持彻查!如果本市查不清楚就移交给省里查!】
高权隐约品出来一点不对劲。
他原本以为网上的浪潮是冲着钟家去的,现在发现,这把火很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了、
如果真由着网友们讨论下去,他就该被揪出来了。
不行。
要把一切苗头先掐死在摇篮里。
高权下达命令:“不能再拖了,让下面发通知,彻查钟氏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