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德裕归葬之传说,通鉴考异所引关系此事之史料颇众,复论之已详。然鄙见与之颇有异同。兹节录涑水原文之要点于下。通鉴考异贰叁唐纪壹伍懿宗咸通元年九月刘邺请赠李德裕官条略云:

裴旦李太尉南行录载咸通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右拾遗内供奉刘邺表,略云:「子烨贬立山尉,去年获遇陛下惟新之命,覃作解之恩,移授郴县尉,今已没于贬所。」又曰:「血属已尽,生涯悉空。」又曰:「孤骨未归于茔域,一男又陨于江湘。」又曰:「其李德裕请特赐赠官。」敕依奏。实录注引东观奏记云:「令狐相绹梦德裕曰:某已谢明时,幸相公哀之,许归葬故里。绹具为其子滈言之。滈曰:李卫公犯众怒。又崔相铉魏相谟皆敌人也,见持政,必将上前异同,未可言之也。后数日又梦。既寤,谓滈曰:向见卫公,精爽尚可畏。吾不言,必掇祸。明日入中书,且为同列言之。既而于帝前论奏,许其子蒙州立山尉烨护丧归葬。」又是时柳仲郢镇东蜀,设奠于荆南,命从事李商隐为文曰:「恭承新渥,言还旧止。」(张尔田氏玉谿生年谱会笺肆大中九年末引此文,疑「止」或是「丘」之误。)又曰:「身留蜀郡,路隔伊川。」邺奏乃云:「孤骨未归茔域。」烨,懿宗初才徙郴县尉,未详,或者后人伪作之,非邺本奏也。实录注又云:白敏中为中书令时,与右庶子段全纬书云:「故卫公太尉,亲交雨散于西园,子弟蓬飘于南土。尝蒙一顾,继履三台。保持获尽于天年,论请爰加于宠赠。」全纬尝为德裕西川从事,故敏中语及云。按此,似由敏中开发,而数本追复赠官多连邺奏。德裕素有恩于敏中,敏中前作相,既远贬之,至此又掠其美,鄙哉。按刘邺表云:「去年获遇陛下惟新之命,覃作解之恩。」则上此表在咸通元年,非二年也。旧传:邺为翰林学士承旨,以李德裕贬死珠崖,大中朝令狐绹当权,累有赦宥,不蒙恩例。懿宗即位,绹在方镇,属郊天大赦,邺奏论之。李太尉南行录,邺此时未为翰林学士,因上此表,敕批便令内养宣唤入翰林充学士,余依奏。金华子杂编曰:宣宗尝私行经延资库,见广厦连绵,钱帛山积。问左右曰:谁为此库?侍臣对曰:宰相李德裕执政日,以天下每岁备用之余尽实此。自是以来,边庭有急,支备无乏者,兹实有赖。上曰:今何在?曰:顷以坐吴湘狱贬于崖州。上曰:如有此功于国,微罪岂合深谴。由是刘公邺得以进表,乞追雪之。上一览表,遂许其加赠归葬焉。

按,宣宗素恶德裕,故始即位即逐之。岂有不知其在崖州,而云岂合深谴。又刘邺追雪在懿宗时,此说殊为浅陋,今不取。

近岁洛阳出土墓志与德裕有关者,寅恪先后获见共有五石。兹节录其要语于后:

李濬撰故郴县尉赵郡李君墓志铭云:

维大中十四年,岁次庚辰,夏六月庚辰朔廿六日乙巳,故郴县尉赵郡李君享年三十有五,以疾终于县之官舍。明年夏四月,孤子庄士以使来告,请志于濬。君讳烨,字季常,赵郡赞皇人也。曾祖讳栖筠,皇任御史大夫京畿观察使,谥文献公。祖讳吉甫,皇任中书侍郎平章事,谥曰忠公。烈考讳德裕,皇任特进太子少保卫国公,赠尚书右仆射,君卫公第五子也。会昌中卫公自淮海入相,君已及弱冠,而谨畏自律,虽亲党门客罕相面焉。属姻族间有以利禄托为致荐,将以重赂之。答曰:吾为丞相子,非敢语事之私也。而又严奉导训,未尝顷刻敢怠。子之所言,非我能及。繇是知者益器重之。始自浙西廉帅□公商辟从事,授校书郎。俄转伊阙尉,河南士曹。及卫公平回纥,夷上党。上宠以殊功,册拜太尉,特诏授君集贤殿校理。未几,汴帅仆射卢公钧辟奏上僚,兼锡章绶。昆弟二人朱衣牙简侍公之前,士林荣之。大中初,公三被谴逐,君亦谪尉蒙山十有余载。旋丁大艰,号哭北向,请归护伊洛。会先帝与丞相论兵食制置西边事,时有以公前在相位事奏,上颇然之,因下诏许归葬。君躬护显考及昆弟亡姐凡六丧,洎仆驭辈有死于海上者,皆辇其柩,悉还亲属之家。今皇帝嗣位之岁,御丹凤肆赦,诏移郴县尉。自春离桂林,道中得瘴病。以咸通三年正月廿八日卜葬于河南县金谷乡张村先茔。夫人荥阳郑氏,前君七年殁于蒙州。长子庄士,次子庄彦,女曰悬黎。

李烨撰大唐赵郡李烨亡妻荥阳郑氏墓志云:

夫人讳珍,字玄之,荥阳之荥泽人也。以开成庚申岁八月望归予家。洎大中乙亥岁五月晦,盖五百五十二旬也。烨家罹时网,播迁岭外。予钟鞠凶,闻讣贬所,夫人号痛将绝,哀感中外。予衣服外除,再抵荒外。予长兄故尚书比部郎钟念少子曰褏,顾其靡识,危惙之际,令予子之。夫人鞠育勤到,至爱由衷,恩过所出。[夫人]大中九年乙亥岁五月廿九日丙子,遘疾终蒙州之旅舍,享年廿九。以予方婴谴谪,子始孩提,无人护丧,权殡于蒙州紫极宫南。期予恩贷,自营葬事。岁月弥远,归日难期。粤以大中十三年岁次己卯十二月十五日,祔葬于河南府洛阳县金谷乡先兆,礼也。有子二人,曰庄士,曰庄彦。

寅恪案,唐会要伍玖延资库使条云:

会昌五年九月,勅置备边库,收纳度支户部盐铁三司钱物。至大中三年十月,勅改延资库,初以度支郎中判。至四年八月,勅以宰相判,右仆射平章事白敏中崔铉相继判。其钱三司率送。初年,户部每年二十万贯匹,度支盐铁每年三十万贯匹。次年,以军用足,三分减其一。诸道进奉助军钱物,则收纳焉。(参考新唐书伍贰食货志。)

新唐书壹肆玖刘晏传附子蒙传云:

蒙字仁泽。举进士,累官度支郎中。会昌初,擢给事中。以材为宰相李德裕所知。时回鹘衰,朝廷经略河湟,建遣蒙按边,调兵械粮饷,为宣慰灵夏以北党项使,始议造木牛运。宣宗立,德裕得罪,蒙贬朗州刺史。

通鉴贰肆捌略云:

武宗会昌五年秋九月,李德裕请置备边库,以度支郎中判之。冬十月,韦弘质上疏言:宰相权重,不应更领三司钱谷。德裕奏称:制置职业,人主之柄。弘质受人教导,非所宜言。十二月,弘质坐贬官。

朝廷虽为党项置使,党项侵盗不已,攻陷邠宁盐州界城堡,屯叱利寨。宰相请遣使宣慰。上决意讨之。

六年二月庚辰,以夏州节度使米暨为东北道招讨党项使。

宣宗大中三年冬十月,改备边库为延资库。西川节度使杜悰奏取维州。

通鉴贰肆玖略云:

宣宗大中四年秋八月,以白敏中判延资库。九月,党项为边患,发诸道兵讨之,连年无功,戍馈不已。右补阙孔温裕上疏切谏,上怒,贬柳州司马。冬十二月,以凤翔节度使李业河东节度使李拭并兼招讨党项使。

五年春正月,上颇知党项之反,由边帅利其羊马,数欺夺之,或妄诛杀,党项不胜愤怨,故反。乃以右谏议大夫李福为夏绥节度使。自是继选儒臣以代边帅之贪暴者,党项由是遂安。上以南山平夏党项久未平,颇厌用兵。崔铉建议,宜遣大臣镇抚。三月,以白敏中为司空同平章事,充招讨党项行营都统制置等使,南北两路供军使,兼邠宁节度使。四月,敏中军于宁州,壬子,定远城使史元破党项九千余帐于三交谷,敏中奏党项平。辛未,诏:平夏党项已就安帖。南山党项,闻出山者迫于饥寒,犹行钞掠。平夏不容,穷无所归。宜委李福存谕。秋八月,白敏中奏南山党项亦请降。时用兵岁久,国用颇乏,诏并赦南山党项,使之安业。冬十月,制以党项既平,罢白敏中都统,但以司空平章事充邠宁节度使。(党项事仅节录新唐书刘蒙传及通鉴之文,其余史籍有关之记载概从省略。)

寅恪案,唐宣宗之以白敏中平党项,适如清高宗以傅恒平金川,皆自欺欺人之举。宣宗宜因此有感于德裕之边功及置备边库之筹策。李烨墓志所谓「先帝与丞相论兵食制置西边事,时有以公前在相位事奏,上颇然之,因下诏许归葬」,实指此事无疑。然则金华子杂编之说虽有传述过甚之处,要为宣宗所以特许德裕归葬之主因,则可决言。温公以常识判其不足取,而不知千载之后,冢墓遗文忽出人间,遂翻此一重公案也。此点关系唐末五代及宋辽金元之世局颇巨。盖吐蕃衰乱之后,党项乘之代兴。宣宗之初年虽因机会恢复河湟,一洗肃代以来失地之大耻,然不能以武力平定西陲党项之叛乱,终出于粉饰敷衍苟安一时之下策。吾人于此不独可以窥见当日宣宗所感触之深,至于竟许素所甚恶之李德裕归葬,并可以推知后来北宋西夏相持竝立之局势,彼时即已启其端。故华夏与党项两民族之盛衰,实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从来者久矣。

又烨志既有「君躬护显考及昆弟亡姐凡六丧,洎仆驭辈有死于海上者,悉还亲属之家」之语,而烨妻郑氏志复有「予衣服外除,再抵荒外」及「以予方婴谴谪,子始孩提,无人护丧,权殡于蒙州紫极宫南。期予恩贷,自营葬事。岁月弥远,归日难期。粤以大中十三年岁次己卯十二月十五日,祔葬于河南府洛阳县金谷乡先兆」之文,据以综合推之,则德裕之归葬出于特许,故烨可离蒙州贬所,护柩归洛阳营葬。并可乘此时机,同辇数丧,归自海外。计其葬迄复还蒙州之时,当已免除丧服矣。至若郑氏则死于烨由洛返蒙之后,非有恩贷,不能躬护其柩北归。俟至四年之久,犹无归望,故遣送其柩,还祔先茔也。烨志中阙字当是「卢」字。以旧唐书壹柒下文宗纪「开成二年五月辛未,以苏州刺史卢商为浙西观察使」(以代李德裕)。新唐书壹捌贰及旧唐书壹柒陆卢商传又皆有观察浙西之纪事,故可据补也。又两唐书德裕传书烨贬官皆作象州立山尉,东观奏记中作蒙州立山尉。

唐语林柒李卫公历三朝条作象州武仙尉。据旧唐书肆壹、新唐书肆叁上地理志,通典壹捌肆州郡典,元和郡县图志叁柒等立山属蒙州,不属象州。武仙则属象州。今证以墓志,知独裴庭裕书不误,而王谠书则后人以意改之者也。又烨志载吉甫谥为忠公。今志仅云:「忠公」与旧唐书德裕传「父赵国忠公」之语同。钱氏廿二史考异壹柒下有论吉甫谥语,可以参证。又烨志盛称烨当父为相时避嫌守正之事,殆李濬特举此以刺令狐滈者。(见旧唐书壹柒贰、新唐书壹陆陆令狐楚传。)若果为实录,则季常信不陨其家风矣!凡此数端,除宣宗特许归葬一事之外,皆无关宏旨,可不讨论。惟一事尚须详辨者,即德裕之柩果于何年北返是也。

关于柳仲郢任东川节度之年月,近人吴廷燮氏唐方镇年表考证下东川柳仲郢条及张尔田氏玉谿生年谱会笺肆大中五年七月柳仲郢为东川节度条所考者,皆较沈氏唐书合参方镇年表及冯氏玉谿生年谱为精确。可依以为说。即大中五年仲郢已镇东川,而商隐亦辟为幕僚也。又次年夏杜悰由西川移镇淮南,吴张二氏亦有考证,均详上述同书同卷中,兹不备引。夫德裕卒于大中三年十二月。烨之除丧当在大中六年二月(大中四年闰十一月)。烨于其妻郑氏志自言「予衣服外除,再抵荒外。」则其归葬与除服二者相距之时间必不得甚长,即不得在大中六年以后,此德裕归葬时间最迟之限度也。柳仲郢之镇东川,据最近之考证,既确知为大中五年,李义山文集肆樊南乙集序「七月尚书河东公守蜀东川,奏为记室」,及李商隐诗集上又有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五绝,则商隐到东川幕时已是大中五年冬季,其为仲郢代作祭文又当更在其后。易言之,即不能在大中六年以前矣。此德裕归葬时间最早之限度也。据此最迟最早二时间之限度,则德裕之归葬必在大中六年。此取前后岁月推排比勘所得之结论,即不中,亦必不远者也。又据全唐文柒柒陆李商隐文为河东公(柳仲郢)复相国京兆公(杜悰)第壹启略云:

伏承决取峡路,东指广陵。今遣节度判官李商隐侍御往渝州及界首已来,备具饩牵,指挥馆递。

又第贰启云:

伏承凤诏已颁,鹢首期舣。日临端午,路止半千。

则是商隐实有大中六年夏间奉柳仲郢命往渝州迎候杜悰之一事。仲郢于荆南设奠路祭德裕归柩,令商隐为祭文。今其文不传,无从知其详。然其事之在大中六年,上文已证明无疑义矣。若玉谿生年谱会笺肆以德裕归葬事附载大中九年之末,即张氏亦疑不能决。盖其成书之时李烨及其妻郑氏墓志尚未出土,固不足为病也。寅恪颇疑仲郢于大中六年夏间遣商隐于渝州迎送杜悰,并同时因水程之便利,即遣商隐迳由渝州往江陵,致祭德裕之归榇,实不止令其代作祭文也。但此假设非有确据,不过依时日地理及人事之关系,推测其可能而已。姑备一说于此,以俟治玉谿生文学者之教正。寅恪平生读义山诗苦不能解,自不敢与古今为锦瑟无题作郑笺之颛家上下其议论也。尝见冯氏玉谿生年谱于大中二年创为义山巴蜀游踪之说,实则别无典据。其言云:

夫说诗之法,实则征其踪迹,虚则领其神情。

又云:

此段巴蜀之迹,水陆之程,章句朗然。余所得已费苦心,不能更苛责矣!

又冯氏玉谿生诗详注叁荆门西下七律浩曰:

此篇移易数过,而终难定也。

又风五律浩曰:

凡自东而西入蜀者,过荆门,至下牢,乃入西陵峡,经黄牛山。五六正与下章之「滩激黄牛」相贯,其为水程上巴峡审矣。乃结云:「归舟」者又不可合,盖江波风信,行役常遭,其间细踪何由追核,祇可就本诗玩味耳。

张氏玉谿生年谱会笺叁大中二年条略云:

冯氏不知归洛在巴游之后,及解至荆门西下「天外归舟」句,而其说穷矣,余故不得不辨也。又案,巴蜀之游,冯氏定为是年,说最精确。惟是巴蜀游踪,水陆仆仆,似乎心注成都,而留滞荆州。如荆门西下岳阳楼诸篇,则又似心注湘潭,是果属望何人欤?余详味诗隐,参互证之,则断其必为李回杜悰也。李回方左迁湖南,义山穷途无依,固不能不望其援手也。补编为湖南座主陇西公贺马相公登庸启事在五月,必义山于荆州与回相遇,为之代作。故「荆云回望夏云时」也。而无题一章,尤为此段行踪之关键。起曰「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言桂州府罢,尚有所待也。曰「碧江地没原相引」,言李回本同党,虽由西川左迁,未尝不可援引也。曰:「黄鹤沙边亦少留」言己与李回相遇荆州,为之少留也。中联引益德阿童二典,虽无可征实,然以「益德报主」比卫公之乃心武宗,以王濬受厄王浑,功高得谤,比李回因党祸而贬官,不负卫公之知,词意均极明显。结则言李回既不能携赴湖南,进既不可,归又不能,人生如此,徒使我怀古思乡,安能忍而与之终古乎?此所以留滞荆门之后又有巴蜀之游也。巴蜀之游,当是希望杜悰,而实未至成都,中道而回。冯谱于是年巴蜀之游,钩稽已费苦心。惟于一朝党局,未能参透。甚矣,读书不可不细也!

寅恪案,冯氏「巴蜀游踪」之说,固无依据,张氏义山于大中二年五月遇李回于荆州之说,亦非有佐证。冯氏解诗至荆门西下「天外归舟」,其说信穷矣。但张氏解无题「益德寃魂终报主」之句,谓指卫公。指卫公则诚是矣。然不悟此诗若果如张说,作于大中二年之夏,则距大中元年十二月卫公南贬潮州,不过数月之久,其时文饶尚健在,即使无生还之望,亦岂忍遽目之为「寃魂」耶?故张说匪独与诗人敦厚之旨不合,按其文理又不可通也。鄙见凡注家所臆创之大中二年巴蜀游踪,实无其事。其所指为大中二年往返巴蜀所作之诗,大抵大中六年夏间奉柳仲郢命迎送杜悰,并承命乘便至江陵路祭李德裕归柩之所作,或其他居东川幕中时代之着述。若依此解,则不仅无冯说荆门西下及「天外归舟」等地理上之滞碍,亦可免张氏遇李回于荆州说之不能标举证据,且不致有李德裕贬后止五月,即被呼为「寃魂」之惨也。兹试依此解,略释「万里风波一叶舟」无题,以证成此假设。又以此诗为此行关键,其中殊有易滋误会之语,不得不稍申述其意趣。总而言之,笺证李诗,非兹篇主旨。即有疏误,于德裕归葬传说之考定,亦无大变易也。无题云: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此诗为商隐于江陵为李烨所赋。烨以舟载父及亲属诸柩北归,「初罢」者非「罢桂府」之「初罢」。考烨贬蒙州立山尉,于大中六年以前奉诏特许归葬,其时尚未除父丧也。其奉诏北归葬亲,既在父丧服未除中,必罢立山尉职。其过江陵时距罢立山尉职不久,故谓之「初罢」。盖宣宗当日止许烨北归葬父,事迄仍须返立山尉贬职。此据烨自撰其妻郑氏墓志推得之结论。烨虽急欲归洛阳,然于荆南却有逗留,故得邀之中途,因以设奠,此所谓「忆归初罢更夷犹」也。由此言之,江陵为商隐与烨会遇之交点。商隐之由西而东,抵于江陵,杜诗之「即从巴峡穿巫峡」也。烨之由南而北,发自江陵,杜诗之「便下襄阳向洛阳」也。以年月为经,以路线为纬,此无题之诗案于是始能判决矣。

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

此二句不能得其确解。大约烨自湖南至荆南,其途中少有滞留,自所不免,恐亦欲于沿途所过之地方官吏及亲故中有所请乞耶?卢商曾为烨府主,然于大中三年已罢去。大中六年夏间之为岳鄂观察使者,当在韦损与崔瑶之间,其人既不可详考(参阅沈氏新旧唐书合参玖叁方镇年表及吴氏唐书方镇年表考证下),其事亦不必凿言矣。

益德寃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

若谓此诗作于大中六年夏间德裕归葬时,且在宣宗有感于「西边兵食制置事」特许其归葬之后,则与张氏之解此诗,谓作于大中二年时,去德裕贬潮州仅数月者,更于文理可通。德裕本为太尉,故商隐作旧将军七律追感其人亦有「李将军是旧将军」之句。生前既以武功邀奇遇,死后复因边事蒙特恩,又曾任西川节度使,建维州之勋,其以益德为比,亦庶几适切矣。不必更求实典,恐亦未必果有实典,而今人不知也。至阿童高义句自指仲郢而言,若合二句并读之,即是东川节度柳仲郢遣使祭崖州司户参军李德裕之归柩也。较之以阿童比李回之因德裕党左迁为高义者,立说似更简便;两说相较,何去何从?读者自知抉择也。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此二句极佳,不待详说。若仍欲加以解释,即诵哀江南赋「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之句,以供参证可也。

若据此解释,则乾隆以来解释义山诗者相承所谓「大中二年巴蜀游踪」之说,果可成立乎?愿一承教于说诗解人颐之君子也。

又旧唐书壹陆陆白居易传附从弟敏中传(新唐书壹壹玖略同)略云:

武宗皇帝素闻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征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朝谒,因言从弟敏中辞艺类居易。即日知制诰,召入翰林,充学士,迁中书舍人。累至兵部侍郎学士承旨。会昌末,同平章事。宣宗即位,李德裕再贬岭南,敏中居四辅之首,雷同毁誉,无一言伸理,物论罪之。

寅恪案,德裕之获许归葬,据李濬所作烨墓志,实由「先帝(宣宗)与丞相论兵食制置西边事」,自是可信之实录。夫当日敏中既判延资库,又为招讨党项行营都统制置使,则烨志所言之「丞相」,自非敏中莫属。故疑德裕之归葬,敏中实与有力焉。然则其后与段全纬书所言亦不致全掠他人之美,此则稍可为敏中辩解者也。

又懿宗即位,即以敏中代令狐绹为相,恩礼极隆。虽伤腰卧疾,迄不令去。至五表辞位,始以为中书令。(其事详见两唐书白居易传附从弟敏中传及旧唐书壹玖、新唐书玖懿宗纪等。)通鉴贰伍拾纪此事略云:

咸通元年九月辛亥,以白敏中为司徒中书令。

其后即接书刘邺请追赠李德裕官事,实顾及唐实录注「白敏中为中书令与右庶子段全纬书」云云中「白敏中为中书令」一语,以敏中为中书令必在邺奏请之前,于事理方合也。此点虽不甚关宏旨,亦可见温公排比时日,推勘先后,其用心精密如是。故表而出之,以告读通鉴者。

又裴庭裕东观奏记卷中纪德裕见梦于令狐绹事,新唐书德裕传采之,而略去崔铉魏謩之名。详绎裴氏所述,须假定令狐崔魏三人同时在中书,然后始有可能,今姑不详考。即就新唐书陆叁宰相表下核之,此三人同在相位之时期为大中三年四月乙酉至大中九年七月丙辰之间。今既考定德裕归葬在大中六年,则宣宗之诏许必在其前一二年,是就时间论,尚无冲突。但德裕之是否见梦于绹,及其归葬之是否由绹所请,则无从判明。至南部新书庚亦载此事,而增「懿皇允纳,卒获归葬」之句,此与孙光宪北梦琐言壹刘三复记三生事条末所载「其子邺勅赐及第,登廊庙,上表雪德裕,以朱崖神榇归葬洛中」等语正同,是皆以德裕归葬在懿宗即位以后。盖与通鉴考异所引裴旦南行录载刘邺咸通二年九月二十六日表中「孤骨未归于茔域」之语,俱为后人伪传伪作之史料。今以李烨墓志证之,益明白无疑。考异谓「烨懿宗初才徙郴县尉。未详。」今据烨志及郑氏志,知烨虽获归葬德裕于洛阳,葬迄仍返蒙州贬所。至懿宗即位,始得援恩例,内徙郴县。德裕之归葬与烨之内徙及德裕之追赠元本自各为一事,不相关涉。昔人之疑,今日可以释然也。

又烨志言「今皇帝(懿宗)嗣位之岁(大中十四年),御丹凤肆赦,诏移郴县尉。自(大中十四年)春离桂林,道中得瘴病」及「大中十四年夏六月廿六日以疾终于(郴)县之官舍」,其所谓「御丹凤肆赦」,自指新唐书玖懿宗纪及通鉴贰肆玖「大中十三年冬十月辛卯大赦天下」之事,其赦文即载全唐文捌伍,特附识于此,以备读本文者之检查。又德裕家属墓志近岁出土者,寅恪所见有五石。其子烨及烨妻郑氏志前已引证外,尚有德裕撰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志为分书,不着书者姓名,当即德裕所自书,文词及书法俱佳。今李文饶集中亦佚此志文,弥足珍贵。兹节录其文于下:

徐氏,润州丹徒县人。名盼,字正定。疾亟入道,改名天福。大和己酉岁十一月己亥,终于滑州官舍,年廿三。长庆壬寅岁,余自御史出镇金陵。徐氏年十六,以才惠归我。长有二子,勤劳八年。惟尔有绝代之姿,掩于群萃,有因心之孝,合于礼经。其处众也,若芙蓉之出苹萍,随和之映珉砾。其立操也,若昌花之秀深泽,菊英之耀岁寒。仪静体闲,神清意远。固不与时芳并艳,俗态争妍。予自宦达,常忧不永。由是树槚旧国,为终焉之计。粤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葬于洛阳之邙山,盖近我也。庶尔子识尔之墓,以展孝思。一子多闻,早卒。次子烨。

寅恪案,徐氏即烨之生母。后来德裕之裔,皆出自徐氏也。徐氏既葬近德裕,近岁德裕家属墓志先后出土颇众,而德裕及其祖父埋幽之石,未闻于世。见存诸方志中名人冢墓一门,亦不着栖筠吉甫及德裕三世之墓。谅以制度较崇大,物藏较丰实,故亦较其家属卑小之冢墓,先被发掘耶?呜呼,可哀也已!乐府杂录望江南条云:

始自朱崖李太尉镇淛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本名谢秋娘,后改此名。亦曰梦江南。

据新唐书德裕传谓「[德裕]后房无声色娱」,李石(?)续博物志乃谓「[卫公]采聘名姝,至百数不止」。甚矣小说之多歧说也。惟段安节所记或亦有本。盖秋娘本唐代妇人习见之名。杜仲阳即杜秋娘,而又为润州人,德裕复与之有一段交涉,几至起大狱者。(详见两唐书德裕传、南部新书戊及杜牧杜秋娘诗等。)徐氏为润州人,且德裕镇浙西时所纳之妾。及其亡后,其自撰之志文赞为「绝代之姿」。然则其制曲以寄哀思,当亦情之所可有。岂以徐盼之故,譌以传譌,致有斯说欤?此虽艺林之故实,然与本篇辨证之主旨无关,姑从阙疑可也。

又有李尚夷撰唐故赵郡李氏女墓志云:

小娘子曾祖讳吉甫,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太师。祖讳德修,楚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赠礼部尚书。考讳从质,度支两池榷盐使兼御史中丞。中丞不婚,小娘子生身于清河张氏。以咸通十二年十二月二日遘疾于洛阳履信里第,享年卅有四。以其年十二月十九日归葬于北邙山西金谷乡张村里,祔大茔,礼也。

寅恪案,旧唐书壹陆伍柳公绰传附子仲郢传(新唐书壹陆叁同)云:

大中朝,李氏无禄仕者。仲郢领盐铁时,取德裕兄子从质为推官,知苏州院事,令以禄利赡南宅。令狐绹为宰相,颇不悦。仲郢与绹书云:「李太尉受责既久,其家已空,遂绝蒸尝,诚增痛恻。」绹深感叹,寻与从质正员官。

寅恪案,新唐书柒贰上宰相世系表赵郡李氏西祖房不载从质之名。两唐书柳仲郢传仅言「德裕兄子」,未详其亲属远近,此亦石刻可补史文之阙佚者也。又传文所谓「南宅」,当指德裕子孙,如烨等家属之在南者。至从质不婚,其养女亦不嫁,其故不能详。会昌一品集壹捌请改封卫国公状(参考新唐书德裕传)云:

臣今日蒙恩进封赵国公,承命哀惶,不任感涕。臣亡父先臣宪宗宠封赵国。先臣与嫡孙宽中小名三赵,意在传嫡嗣,不及支庶。臣前年恩例进封,合是赵郡,臣以宽中之故,改就中山。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不着德修子孙。今据此状,可知从质虽为德修之子,但非长嫡,故可不婚耶?又德修事迹略见新唐书壹肆陆李栖筠传附吉甫传末及柒贰上宰相世系表,皆未载其赠礼部尚书事。惟东观奏记上纪德修事迹较详。其文略云:

加赠故楚州刺史尚书工部侍郎李德修礼部尚书。时吉甫少子德裕任荆南节度使检校司徒平章事。上(宣宗)即位普恩,德裕当追赠祖父,乞回赠其兄,故有是命。

据通鉴贰肆捌略云:

会昌六年夏四月壬申,以门下侍郎同平章政事李德裕同平章事,充荆南节度使。九月以荆南节度使李德裕为东都留守,解平章事。(参阅旧唐书壹捌下宣宗纪。)

则德修之得赠礼部尚书,当在此数月间,尚及德裕未贬潮州之前。否则李氏败后,无从邀此恩命矣。又出土李庄撰唐故赵郡李氏女墓志略云:

赵郡李氏女悬黎生得十三年,以咸通十二年七月十五日卒于安邑里第。曾祖讳吉甫,祖讳德裕,考讳烨,妣荥阳郑氏。未四岁,遇先府君忧,炼师陈氏实生余与尔。卜咸通十二年十一月廿四日归于榆林大茔吉墓。

寅恪案,据李烨及其妻郑氏志,烨卒于大中十四年六月廿六日,郑氏卒于大中九年五月廿九日。烨之卒而悬黎未四岁,则知悬黎之生在郑氏卒后矣。其生母陈氏志文称为「炼师」者,如烨生母徐氏之称为「女真」,盖皆入道之号,此为唐代之通俗也。长安安邑坊为吉甫德裕第宅所在,吉甫且以安邑相公为称。(见新唐书壹肆陆李吉甫传。)今据此志,知咸通之末,李氏犹保有此宅。殆亦视同平泉之石,不敢以与人耶?又此志题云:

兄度支巡官将士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庄撰。

据烨志,烨二子长庄士,次庄彦,一女悬黎。烨妻郑氏志亦载二子庄士庄彦之名。此志撰人不知其为庄士抑庄彦也。据唐书宰相世系表「烨生殷衡,延古。殷衡右补阙。延古司勋员外郎。」然则庄士庄彦即殷衡延古。旧唐书贰拾下哀帝纪天祐二年六月戊申条及德裕传、新唐书德裕传、通鉴贰陆伍天祐二年六月时士大夫避乱多不入朝条及南部新书乙等皆载延古事,而旧五代史陆拾有李敬义即延古专传,所纪尤详,盖与司空图同为忠义之士也。传云:

李敬义,本名延古,太尉卫公德裕之孙。初(或「幼」之误)随父炜(「烨」之误)贬连州,遇赦得还。

寅恪案,薛史字误不必论。惟据旧唐书德裕传云:

烨咸通初量移郴州郴县尉。卒于桂阳。子延古。

通典壹捌叁州郡典云:

桂阳郡。郴州。今理郴县。

连山郡。连州。今理桂阳县。

李烨志言烨「卒于县之官舍」,即郴县之官舍。旧唐书言烨「卒于桂阳」,此「桂阳」指桂阳郡,非桂阳县。盖烨任桂阳郡即郴州之郴县尉,非连山郡即连州之桂阳县尉也。薛史以郡为县,故有斯误也。

又新唐书德裕传云:

烨子延古,干符中为集贤校理。

而南部新书乙云:

咸通九年正月,始以李赞皇孙延佑起家为集贤校理。

寅恪案,延佑当是延古之误。「咸通九年」与「干符中」二者相距十年上下,未知孰是?据悬黎志题衔言之,其时为咸通十二年。其兄庄已为秘书省校书郎。若新唐书不误,则干符中以集贤校理起家之延古必非此题志之「庄」也。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列殷衡之名于延古之前,依其次序,似殷衡为兄,延古为弟。然则作悬黎志之庄,乃庄士之省,亦即后来之殷衡耶?或者咸通九年以集贤校理起家者为殷衡,而钱氏误为延佑即延古耶?殊疑不能明也。

五代史陆伍南汉世家略云:

[刘]隐复好贤士,是时天下已乱,中朝士人以岭外最远,可以避地,多游焉。刘濬李衡(「殷衡」省称「衡」,避宋讳。)之徒,隐皆招礼之。濬,崇望之子,以避乱往。衡,德裕之孙,唐右补阙,以奉使往。皆辟置幕府,待以宾客。

吴任臣十国春秋伍捌南汉烈宗世家云:

开平二年冬十月辛酉,梁命膳部郎中刘光裔、右补阙李殷衡充官告使,诏王为清海静海等军节度使安南都护。王留光裔殷衡不遣。

又同书陆贰李殷衡传略云:

李殷衡世为赵郡人,唐相德裕孙也。仕梁太祖,为右补阙。开平二年,充岭南官告副使。至则烈宗留之幕府,署节度判官,不时遣还。干亨初,官礼部侍郎同平章事。居无何,终于其职。先是故唐宰相刘瞻者,殷衡姐壻也。有子赞,幼孤,而性不慧。殷衡教之读书,每督以箠楚。登进士第,梁时充崇政院学士,犹久念殷衡不忘。

寅恪案,新唐书壹捌壹刘瞻传云:

刘瞻,字几之。其先出彭城,后徙桂阳。

据此瞻家本居桂阳,其与李氏婚姻,或与李烨任郴县尉一事不无关系。又韩偓玉山樵人集有和孙肇七律二篇。其题为:

奉和峡州孙舍人肇荆南重围中寄诸朝士二篇。时李常侍洵,严谏议龟,李起居殷衡,李郎中冉皆有继和。余久有是债,今至湖南,方暇牵课。

今全唐诗文皆不载殷衡之著作。据冬郎诗题,可知殷衡亦文学之士,不坠其家风者也。李烨二子殷衡延古虽分处南北,然皆能自树立,传于后世。故不避敍述繁琐之讥,并附载其本末,以供考赞皇子孙亲属者之参证焉。

综合此篇上下二章考辨之结论如下:

(一)李德裕大中三年十二月十日卒于崖州

(二)其柩于大中六年夏由其子烨护送北归,葬于洛阳。

直斋书录解题壹陆载耿秉直所辑李卫公备全集,元附年谱一卷,今已佚不传。他时若有补作年谱者,愿以兹篇献之,傥亦有所取材欤?非敢望也。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