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往往鱼肉百姓,但对神仙还是非常恭敬,因为他们很清楚背后是谁在支持、容许他们在凡间畅快地享用人民的血肉,所以一旦请来神仙,再厉害的妖魔都立即伏地显形。全书仅有两个例外,一个是狮驼国的大鹏,一个是红孩儿。但大鹏亮明身份,是如来的舅舅,当然在外甥面前凶一点。红孩儿只是妖怪牛魔王的儿子,他凭什么敢羞辱观音?这一段实则是在暗讽大贪官徐阶,同时向李春芳崇敬的大清官海瑞致敬,而且他用的手法可比《海瑞罢官》高明得多。

18.1红孩儿极“不懂事”

取经团完成乌鸡国大单,继续前进,来到号山枯松涧,遇到一位著名妖怪,学名圣婴大王,乳名红孩儿,是孙悟空当妖怪时的结拜大哥牛魔王及其妻铁扇公主所生,实有三百余岁,但外形却是个婴儿。

红孩儿法力高强,但斗争经验和他的相貌一样稚嫩。他在空中看见唐僧来,便在山间呼救,想引起唐僧注意。此等伎俩反而引起孙悟空警觉,催促唐僧快行,甚至违规使用了一次缩地法,让唐僧以跃迁方式霎时过了山头。红孩儿又截在前路,变作七岁小童(这是变大,不是变小),吊在树上,求唐师父解救。唐僧似乎己经忘了不久前强令孙悟空背银角大王的教训,又让他背红孩儿,遇到这样的蠢领导也是难为猴哥了。果然红孩儿也有类似神通,吸口气便重千斤。所幸孙悟空也积累了斗争经验,对背上保持高度警惕,不等他再加码,立即掼在地上。红孩儿也使了个类似于白骨精的解尸法,元神脱壳,只留下一具掼碎的躯壳。

其实这时孙悟空才是最麻烦的,他根本无法向蠢领导交代。意外的是对手帮他交代了,红孩儿见孙悟空居然敢对他下杀手,暴跳如雷,不等唐僧发难,他倒先吹起风沙,趁乱将唐僧摄走。

不对呀!孙悟空对妖怪下杀手,妖怪为什么要生气呢?两军交战不就是拼个你死我活,孙悟空的天职就是打妖怪,有什么问题?猴哥又没用什么阴险卑劣的手段(红孩儿自己才用了),有什么好气的呢?而且红孩儿在这个关头来撒气也不理智,他己经留下一具掼碎的躯壳,孙悟空百口莫辩,你上次杀了女人、老人(白骨精),这次还要补上小孩儿是吧?说不定再被唐僧恨逐一次都不为过。红孩儿再等三分钟,猴子滚蛋了再轻轻松松抓唐僧岂不美哉?但他一秒都不等,连孙悟空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倒先动手了。这确实是熊孩子过家家、撒性子的打法,难怪作者要写他三百多岁了还形似婴儿,太“不懂事”了呀!

再结合后来山神、土地的哭诉,红孩儿在此为妖,不但不敬山神、土地,还把他们当成仆役来差使,要他们上贡并时常作弄羞辱。山神、土地是天庭派驻在基层的低级官僚,虽说官职低微,但县官不如现管,在地方上当妖怪一定要打点好他们。红孩儿倒好,反过来了。这当然说明红孩儿确实是个雏儿,“不懂事”。但问题在于这么“不懂事”,他怎么混下去的?社会没有教他做人?呵呵呵,你们这些山神、土地、孙猴子算个屁,看看我红大爷对观音的态度才要教你们做人!

18.2观音受辱反而让他当财政局长

师父被抓后,孙悟空积极救援。先是通关系,拿出他和牛魔王的交情。未料红孩儿根本不认这个叔叔,孙叔关系还没叙完,红侄己挺枪刺来,端的是不讲礼貌。

红孩儿的武艺比孙悟空略逊,但一口三昧真火吐出来,猴子就不是对手了。第一次交手猴子不识厉害,捏着避火诀去钻,毛被烧掉一半。然后沙和尚出馊主意,以水克火,孙悟空就去请龙王来降雨。然而龙王私雨岂能降三昧真火,猴子被烧后跳到涧里冲凉,谁知凉气攻心,晕死在涧中,“尸体”顺水流下,猪八戒、沙和尚以为他己挺尸,吓得哇哇大哭。不过这还不是红孩儿真正的过人之处,论本事他虽不低,但比他更高的妖怪后面还多得是,真正令人咋舌的还是他对观音菩萨这位高级领导的态度。

孙悟空玩儿水火两重天差点丢命,于是让猪八戒替他去求观音相助。红孩儿预先变作观音在半路骗了猪八戒,观音知道后勃然大怒:“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还恨地一声把净瓶掼到海里,“唬得那行者毛骨竦然”。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那猴子己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都能被吓得“毛骨悚然”,您说观音姐姐的怒相该吓人到什么程度?佛家戒嗔怒之心,能让菩萨发这么大无名业火,可见是何等恼人。然而红孩儿见了观音本尊,不但不毛骨竦然,还直叱:“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语气如此不敬,原本己经气极的观音反而不做声了,红孩儿见她不应声,倒还怒了,挺枪便刺。观音居然不敢招架,一下被刺飞了。当然,这是她诈败之计,让红孩儿受陷莲花台,并用李天王所借三十六把天罡刀将其穿得皮开肉绽,只好投降。不想菩萨撤去天罡刀,刚刚投降的红孩儿又挺枪刺来。这次菩萨用出佛祖所赐金箍圈,才算彻底降服。

接下来才是重点:观音怎么处理被迫投降的红孩儿。须菩提曾威胁孙悟空,如果泄露师承就会将其“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观音要报复一个人难道做不到这点么?红孩儿,你自己说你都做了什么事儿?

先阻挠取经工程,己是重罪一再冒充观音,让菩萨暴跳如雷一见了菩萨亲自来,对其一顿痛骂一挺枪便刺一先投降又反叛一再投降。

小哥儿,这回你怎么也该让菩萨虐死你了吧?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观音不但没有报复红孩儿,还给了他一个善财童子的职位!

善财童子,这什么概念?观音菩萨的南海落迦山普陀崖是一个隶属于佛教集团但又相对独立的领主势力。如果把观音比作一个市委书记,善财童子就是她的财政局长;如果比作一家现代企业,善财童子就是她的首席财务官(CFO),总之是很核心的部门领导。

这便奇了!菩萨不但不虐他,反而给予了高得让人眼馋的待遇!三兄弟保唐僧西天取经,历遍艰辛,求的就是一个正果,不知要看人多少脸色,受尽多少人事,放弃多少尊严,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最后也不过当点净坛使者之流的卑职。这小子犯了这么大罪,又这么得罪领导,还能直接当财政局长?这么明显不合逻辑的怪事儿怎么解释?我想无外乎几种情况:观音的修养好、观音在其它方面受制或有求于红孩儿、观音器重红孩儿、观音受红孩儿背后更大的人物所托。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领导修养好,因为这是《西游记》,不是《论领导干部的个人修养》。作者故意安排红孩儿假变观音骗猪八戒的情节,再加上恶语相向、降而复叛等描写,正是为了突出此怪把观音得罪得严重,绝非修养可以容忍。观音更不受制或有求于红孩儿,堂堂观音菩萨,有什么要求这小妖怪的?不过接下来这个理由容易骗到不少人一很多人认为红孩儿毕竟颇有本领,观音收他是人尽其才。观音劝化了不少妖怪,包括悟空、悟能、悟净,前不久还收黑熊精去当守山大神,可见是个爱才之士。不过为了便于我们排除这种可能,作者也安排了一个小桥段一善财龙女。观音去收拾红孩儿前,一个善财龙女出场来拎瓶子,观音还说了几句龙女貌美,怕被你猴子拐走之类的俏皮话。其实这位善财龙女出场的作用只有一个一向读者表明观音这里早有财政局长,不缺,善财童子纯粹是硬插的一个职位。

所以,只剩最后一种情况:观音是受红孩儿背后的大人物所托,为他解决工作。

这种背后大人物一般就是爹妈了,红孩儿被写成婴儿,更是点明他没有师父、师兄、岳父、小舅子这一套关系,就是拼爹。那红局的爹妈是谁?书中有交代,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牛夫妇找观音说情,求菩萨给儿子解决个职务也有可能。但这对夫妇自己都还解决不到这么好的待遇,更何况红局这个情况不是好好说话求来的,是极度侮辱完观音后,观音忍气吞声给的,牛夫妇显然还不至于有这样的能量。那到底是谁呢?其实不难猜,《西游记》中能让观音做到这种程度的角色不多,无非就是玉帝、如来、太上老君寥寥数位而己,而这几位中有一位一看就和红孩儿脱不了干系一太上老君。

18.3太上老君与红孩儿家族

红孩儿论武艺其实比孙悟空稍微差一点点,关键是有一门绝技一三昧真火,烧得猴子上蹿下跳,这正是太上老君的独门绝技。那道祖和这个妖二代有什么关系?第一反应当然是师徒,但太上老君出场过的徒弟不少,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独角兕大王、火焰山土地都很厉害,却都没学这门绝技,他个小屁孩儿怎么就会了呢?再者,这些师兄们也不至于对观音如此无礼,红局怎么就敢?何况师兄们也没能解决什么好职务,烧炉子的回去继续烧炉子,当坐骑的回去继续当坐骑。什么财政局长,别以为给老君当过几千年徒工就有你份儿!很显然,仅仅是徒弟,还不至于让观音菩萨买账到这种地步。难道太上老君是红孩儿的干爹?不,您恐怕得把思维放开一点一是亲爹。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问题,得从红孩儿的妖怪父母一牛魔王和铁扇公主身上寻找线索。其实我们很容易发现:牛夫妇的本领顶天了也就跟孙悟空差不多,甚至还差一点点,如果真要动手,只怕还不是红孩儿对手,他们是怎么教育出这么厉害一个儿子的?事实上,这对夫妻也不简单。

先看老爹。牛魔王是一个很特殊的妖怪,有妻有子一甚至还有情妇一而且不是他在外面养情妇,而是他一个有妇之夫入赘在情妇家,封建社会有这样的道理?另外他还有坐骑避水金睛兽。《西游记》中只有神仙才有坐骑,妖怪是没有的一很多妖怪自己就是坐骑,下界为妖就更不会再配坐骑了,牛魔王是唯一例外。可惜牛魔王在事业上的成功没能转化成家庭地位,红孩儿对这个威风老爹并不敬重。首先是完全不认老爹的结拜兄弟,试想如果您让儿子给兄弟喊叔叔,话音未落他却开始打叔叔,您面子上挂得住吗?其次,红孩儿虽然抓了唐僧也去请老爹来同享,但孙悟空变作牛魔王,劝他不要吃唐僧,他根本不听爹劝。最后,红孩儿怀疑这爹是假的,便来试探,在尚未试探出确切结果的情况下,红孩儿便指挥“群妖枪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扎来。”古今中外,也没这样对自己爹妈的呀!红孩儿对待牛魔王更像是对待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领导(对红局来说这样己经很给你面子了),而不是父子亲情。

再看老妈,更是神奇。铁扇公主原名罗刹女,又称铁扇仙。她与牛魔王结婚却不同居,独居在翠屏山,但主要收入来源是离翠屏山千里之外的火焰山。她用独门法宝芭蕉扇暂时扇灭火焰山的火,向居民收取佣金。而且她明明有断根之法却故意不断,逼得居民每年都得给她进贡。这火焰山号称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掀翻八卦炉时飞下来的一块炉砖所变,老君并非不知情,甚至派了贴身亲信下界去当火焰山土地。但他偏就不把这块炉砖的火灭了,就要让铁扇公主在这里收佣金,你说他们没关系天蓬元帅都不信。更令人生疑的是铁扇公主这个芭蕉扇,此名并非孤立出现,金角大王不是也有一个吗?

那他们的芭蕉扇是同一个吗?可能性不大。从时间上说,取经团过了平顶山后数年便到火焰山,而铁扇公主己经在此收了多年灭火费。那是同名?可能性更小。《西游记》这类神魔小说的人物、地名、宝物、招式取名都非常考究,断无可能两个毫无关系的东西只取一个名字,而主动放弃再取一个超级酷名字的机会。所以两个芭蕉扇不是同一把,但关系密切,是一对!

第五十九回灵吉菩萨说明了铁扇公主芭蕉扇的来历:“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金角大王那把没有直说来历,但他持老君五个宝贝下凡,分别是: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七星剑、芭蕉扇、幌金绳。银角大王很老实地交待了紫金红葫芦的来历:“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用语有出入,但也差不多,其实是从侧面说明了这把芭蕉扇也是混沌开辟时太上老君从昆仑山下那一缕仙藤上摘下来的几个宝物之一,只不过那一把是太阴之精叶,这把估计是太阳之精叶。

那金角大王这把阳扇(号称偷老君的)可以平地里扇出三昧真火,而铁扇公主这把阴扇(应该是老君给她的)却能扇灭火焰山。这一对扇阴阳相配,您说是一对夫妻扇呢,还是一对夫妻扇呢?

铁扇公主的结局更耐人寻味。她虽然态度没有儿子那么嚣张,其实行为更甚。第六十回托塔李天王(玉帝近卫)、西天佛教(玉帝私臣)、火焰山土地(太上老君秘书)、取经团声势浩大地联合镇压牛魔王夫妇。牛夫妇居然力抗天威,最后不支被擒,那满天神佛应该如何

处理这个泼妇?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孙悟空把宝扇还给铁扇公主,她“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虽然说得没红局那么露骨,其实也是一个格式。

至于大力牛魔王,李天王、哪吒“牵牛径归佛地回缴”,说明这牛儿也得了佛家的果位(私臣集团的浊官)。第八十三回,孙悟空发现老鼠精把李天王当干爹供奉,冲上天宫去找他问罪,在南天门撞见两位巡视的天王。四大天王按日轮值四门,为何这次一门便有二位?因为现在恐怕有五大天王,这里撞见的除了老熟人护国天王,还有一位“大力天王”。这是大力牛魔王吗?我看九成是吧。原来他大战一场,皈依佛家后,给了个门卫工作。

也有人说铁扇公主是太上老君的女儿、孙女甚至女徒弟之类。不排除这些可能,但应该说还是情妇可能性最大。女徒弟的儿子敢这样侮辱观音吗?再说如果是女儿、女徒之类关系,说出来何妨?唯有情妇不好意思明说,所以一直不点破,留给您自己去看穿。

18.4领导的司机和情妇

皇帝身边有太监、宫妃、勋贵、锦衣卫等大帮私臣,其实文官身边也有类似的私人团伙,主要就是司机和情妇,牛魔王、铁扇仙这对所谓夫妻,其实就是太上老君的情妇,安排嫁给了司机(的兄弟)。

五百年前孙悟空七大圣结义,美猴王敬陪末席,可见七位都是通天彻地的大能,而牛魔王却在这七人中称大哥。孙悟空被镇压后,七兄弟散伙,但牛魔王也没闲着,又重新开发了如意真仙、万圣龙宫等凡间势力,又有家私万贯的玉面狐狸精主动招他入赘,成为妖界最耀眼的明星。不过客观地说他本领虽然不差,但也就能顶一顶孙悟空,甚至略逊。他变猪八戒惹怒了天蓬元帅,猪头暴走起来他甚至顶不住。西天路上不少妖魔本领比他强得多,比如大鹏、九头虫、九头狮、六耳猕猴等等,他可以算强力妖怪,但远不至于排第一。他真正厉害的并非法术神通,而是极强的号召力和领袖力,那这种软实力又从何而来?官场小说嘛,软实力当然就是来自于关系咯。

事实上,牛魔王的关系也集中于太上老君这条线。

首先,牛魔王的原形是一头大白牛,太上老君的坐骑也是牛,一头缺了角的青牛,即五十二回金【山兜】山金【山兜】洞独角兕大王是也(其实兕不是牛,而是《山海经》中一种独角的上古灵兽,但《西游记》误解成缺了一只角的水牛)。其次,当年老子(传说是道祖太上老君在凡间的人格化)骑青牛过函谷关,留下一篇《道德经》后飘然西去,后来到了天竺,化胡为佛,产生了佛教。也就是说太上老君本身是道祖,但他点化胡人,使其彻悟成为佛祖,所以佛祖是道祖的弟子,佛教是从道教独立出去的一个支流。

当然,此说并无史实依据,现实中佛教也不认可。但明代道教比佛教强势,大闹天宫时太上老君曾与观音说起过“化胡为佛”,佛教领导观音也未反对,可见作者是认同这个设定的。佛教又分大乘、小乘等流派,其中释迦牟尼如来的西天大雷音寺便是大乘佛教总部,梵文“大乘”直译为汉文就是“白牛乘”。牛在佛教发源地印度是一种崇高的圣物,尤其是白牛。这涉及到佛教、印度教起源问题,我们不扯远了,只说作者设计牛魔王这个角色,似乎是用来作为太上老君及其点化的佛教之间的联系纽带。佛教是玉帝私臣,老君和他们的纽带当然不能是天庭文官,也只能用自己的私人关系。

那么牛魔王到底和他是什么私人关系呢?我们不妨猜测,独角青牛跟随太上老君得道。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按汉唐制度,青牛的家族恐怕也会出不少大官。但按宋明制度,青牛也只能跟着领导当司机,当不了正式官员,更不能提携亲族当官,但毕竟是傍上了大领导,雨露甘泽还是少不了。于是滞留在家乡的整个牛族就喜迎甘露了,甚至成为当地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宗族势力,而牛魔王似乎是这个家族的族长。这就是牛魔王不在天庭为官,却在江湖上万人景仰的根源,实际上是宋明以来地方宗族社会的一种通用模式。

那么现在牛家族和道祖之间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清晰一就差弄清红孩儿到底是谁亲儿子了。我们不妨先看看红孩儿的外貌描写:

面如傅粉三分白,

唇若涂朱一表才。

眉分新月似刀裁。

形比哪吒更富胎。

祥光护体出门来。

暴眼明如掣电乖。

名扬千古唤红孩。

红孩儿是唯一例外,观音在降服他时费了很多功夫,从李天王处借了三十六把天罡刀,把他穿得皮开肉绽,就是没现出一头小牛的原形,始终是个高傲的独行侠。这也是观音在印证红孩儿的真实身份,如果红孩儿现出小牛原形,证实确是牛魔王亲儿子而不是太上老君的,估计这个忙她就不会帮了。其次,他“形比哪吒更富胎”暗示血统只怕比托塔天王家族更显赫。主要角色比李天王门第更高的也就那么几位了一差不多就是前面说的观音必须买账那几位。

或者我们不妨换个语境更容易理解:一个乡下大户,娶了个女神级的漂亮老婆。巧的是她手里捏着某位大领导的情侣扇,也很巧的是这位大领导扔一块炉砖下来,让她扇着挣钱。漂亮老婆生了一个也很漂亮的儿子,长得一点不像爹,却很巧地长出这位大领导的仙风道骨,更巧的是儿子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大领导的独门绝技。母子俩的结局更是巧合!儿子侮辱另一位小不了多少的领导,侮辱完了还让他当财政局长;女神老婆跟满天神佛打架,虽然打不赢,但结果没受任何惩罚,却成了仙!大户自己也在领导单位找到个还勉强的保安工作。

这所有的巧合源头只有一个:家族里有个兄弟正巧在跟这位领导当司机。

相信您己经明白,铁扇公主其实就是太上老君的情妇,只是道祖不便明媒正娶,但女大当嫁,人家给你当小蜜,你也得给人家安排个好出路。那嫁入我司机的宗族吧,还是嫁给族长哦!所以牛魔王和铁扇公主并非真夫妻,只是装个样子,给领导接盘而己。他们虽然不同居,但名义上又不敢离婚,不过牛魔王终究要找女人过日子,于是找了个玉面狐狸精“入赘”。

很多影视周边产品说牛魔王夫妇感情很好,给他们増加了一些感情戏,不好意思,画蛇添足了。结婚七个月后,宝贝儿子生出来了,亲爹当然要想办法让他走正途,不能任由他在凡间当妖怪,于是给观音菩萨打招呼,给他解决了一个善财童子的正果,后来把情妇的正果也解决了。那,既然这样,接盘侠的也一并解决了吧!红孩儿解决正果本是好事,但牛魔王、铁扇公主、如意真仙刚开始都对孙悟空很气愤,原因很简单一孙悟空这么一闹,把背后这些不能摆上台面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们很丢脸而己。

如果要学《西游记》风格作一首打油诗总结,便是:

扇仙灭火吃佣金,牛王接盘喜当爹。

善财童子没礼貌,也不看我谁小爷。

18.5明代恩荫制度是社会进步

红孩儿这一回其实是在阐述明朝的荫官制度。太上老君给红孩儿解决了一个善财童子的佛教果位,并不是什么天庭要职,相当于不是清要文官,只不过是个类似锦衣卫、尚宝司之流的浊流荫官而己。

观音虽然受尽红孩儿的侮辱,但还是帮他解决了正式工作。究其根源,一来太上老君官比她大,二来正值西天取经的当口。所谓取经是损益道家,喂肥佛家,不贿赂一下道祖行吗?道祖也顺势而为,你们要取经是吧?好啊,那也顺便帮大爷我的私事儿办一办,把我儿子、儿子他娘、儿子他娘的儿子他爹的正式工作都解决了,对你们也不算很难吧!

私臣集团是个小圈子,本来就不容易打进去,尤其不愿接纳太上老君这种清流文官塞过来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人相当不懂礼貌,在以谄媚逢迎为审美取向的私臣集团中,这种“刺头”简直臭不可闻。可以想象,取经前太上老君己经想了很多办法给他儿子解决工作,但叔伯们谁愿接这个刺头啊!接过来天天顶撞我吗?但老君巧借西天取经有求于他的机会,让观音帮他办成了这件私事,说难听点是出卖了道家集体利益,换取了一点点私利。铙是如此,观音在被迫收纳善财童子前,还是狠狠地夹磨了他一番:用三十六把天罡刀把他插得血流成河,用金箍圈分别箍住头和四肢,还要他一步一拜,一直拜到落伽山。清流文官讲骨气,浊流私臣恰恰就要打掉这种骨气,不然以后怎么听主子的话?

亲儿子受了如此虐待,老君心不心疼?相信他心都滴出血来了,但没办法呀,不这样怎么解决工作?这其实涉及到宋明以来一个重要制度一恩荫。

前文分析沙和尚是锦衣卫时,己经大致介绍了明代恩荫制度,红孩儿这一回其实是讲了一个具体如何获得恩荫指标的故事。太上老君是文官,文官根据自身品级,家里有固定的恩荫指标,比如宰相一般可有一子荫锦衣卫,一子荫尚宝司,如果立功也可赏赐额外指标。但红孩儿稍显麻烦,一方面他是私生子,恐怕不能走正规的荫官路径;另一方面这孩子确实不懂事,想混进浊官队伍还真没人要。所以太上老君需要大费周章,并紧抓西天取经的时机,才能换得佛教大佬勉强接收他这个暴躁的私生子。这当然也是一种人事腐败,堪称官场流弊,但客观地说,宋明以来形成的恩荫制度其实是一种社会的巨大进步。

是的,您没有看错,巨大进步。

不劳而获、不学而仕当然严重违背中国传统价值观,老爹当了官,儿子直接就可以获得官职的制度乍一看令人不齿,但毕竟是一种相对进步。太上老君是明朝宰相,宰相要给亲儿子解决个烂兮兮的善财童子,还要如此大费周章,恰恰是受了这套制度的约束。试想在唐代以前,宰相需要这么麻烦吗?以前没有恩荫制度,那既然没制度就谁当权谁说了算咯!只要当了宰相,我说谁来当尚书、侍郎、寺卿、将军就谁来当,还需要这么麻烦?启奏玉帝,贫道发现凡间有个红孩儿,本领高强,当个什么官好呢?要不三清四帝里面找个位置给他吧?

所以,恩荫恰恰是一个明确的制度,抑人治,成法治,剥夺了当权者随意分发官位的权力,将他们的家属明确限定在浊官范围。试想如果不以法制形式定好,或者清浊不分,当权者让私生子先当个锦衣卫,然后转为知县,而后步步晋升到尚书、侍郎,把公权力圈入自家盘中,那比让他们领点锦衣卫、尚宝司的俸禄可怕多了呀!更重要的是牛魔王这种接盘侠,在著名港片《金钱帝国》中,香港警署总华探长徐乐功(有的版本作“雷洛”,实指六七十年代大贪官吕乐)养了许多情妇,都寄居在下属陈细九家,到后来养了十几个,陈细九都认不完。这和太上老君把铁扇公主养在牛魔王家一个路数,但徐乐功可以让陈细九当上探长,太上老君却绝无法让牛魔王挤入正规的天庭神仙行列,正因有“金丹大道”这个制度限制,哪怕仙法无边如太上老君,也不能像没有制度限制的总华探长那样随意分发官位,也就避免了官场上充斥着接盘侠。

可能这确实是一时难以接受的逻辑,有些统治者正是利用这点,大面积蒙骗善良的百姓。美国号称取缔了世袭贵族制度,人人平等,但实际上是将公开、明确、有限制的世荫制度转化为不公开、不明确、无限制的事实世袭。比如戴利家族半个世纪以来垄断着芝加哥市长的位置,整个芝加哥的官场甚至生意场上充斥着戴利家族的奴才,旁人难以插足。美国人民无法理解这样的现象,于是只能创作出《蝙蝠侠》这样的文艺作品,幻想有一位超级英雄,替代政府维持哥谭(影射现实中的芝加哥)的正义,孤身一人对抗着小丑、猫女、企鹅人、急冻先生(均影射戴利家族的利益代言人)等大批反派。这种创作思路本质上和《西游记》类似,都是为了排遣人民的愤懑与不满,但都采取了非常精彩的戏剧化手法,所以成为东西方的经典。

18.6青天海瑞的巅峰之战

我和李春芳一样,是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来写这一段的。

红孩儿这一回对真实历史的还原度不亚于大闹天宫,讲的正是明代现象级清官海瑞职业生涯的巅峰之战一铲除退休回家的宰相徐阶家族,尤其是其少子徐瑛。

徐阶是李春芳前任首辅,历史评价比较复杂。首先,徐阶20岁高中探花,初任翰林编修(正七品)就积极参与“大礼议”,与站嘉靖帝一队的大奸臣张璁激辩,惨遭打击报复。其次,徐阶被打击后转了性,投向嘉靖阵营,以青词邀宠,成为九大“青词宰相”之一。再次,徐阶在历史上以隐忍多年,最终斗倒大贪官严嵩著称。严嵩是明朝最具代表性的大奸臣,斗倒了他当然就是大忠臣。再再次,徐阶又是个大贪官,尤其尴尬的是,他最后摆上桌面的贪污数额比严嵩大。所以徐阶堪称在忠臣和奸臣之间跃迀多次,其能级之复杂,非普朗克常量可以描述。

嘉靖三十一年(1552),严嵩己经搞死夏言,当上首辅三年有余,正值权力巅峰。徐阶、吕卒入阁与其组成三人内阁长达十年,直到严嵩倒台前最后一年才由另一位“青词宰相”袁炜接替了退休的吕卒。这十年间,徐阶一直隐忍不发,恭谨侍奉严嵩及其子严世蕃,最后一击毙命,扳倒了老奸巨猾的严嵩,取了自作聪明的严世蕃小命,一时朝野称颂。扳倒严嵩后,徐阶补为首辅。三年后,李春芳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在徐阶手下干了四年。隆庆二年(1568),65岁的徐阶请辞,李春芳补为首相,徐阶自回老家松江府(今上海市)颐养天年。

徐阶的家族非常兴旺,其弟徐陟也是进士,官至南京刑部侍郎。徐阶有三个儿子:徐墦、徐琨、徐瑛,虽然都没考取进士,但按荫官制度,分别得授太常卿、尚宝卿。徐阶退休后,三个儿子都挂着虚衔随他回松江奉养父母。徐阶家族在松江大肆兼并田产,高达二十四万亩,是严嵩的十几倍!这些田产有些是合法购买的,但也有不少是强夺民产。徐家势力很大,尤其是徐陟官居南京刑部侍郎。明朝的南京官一方面是北京官的备份,一方面也要实管南直隶。所谓南直隶是指旧都南京周边地区,范围大致相当于清初的江南省,后来的江苏、安徽两省,当时是全国也是全世界最发达的地区,赋税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徐陟当南京刑部侍郎,谁还想在这个堂口告得下来徐老相爷?所以徐家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成了一大土豪恶霸,甚至一些小土豪都被徐家逼得远走他乡。至于地方官,也都被徐家欺负得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少公子徐瑛,年轻骄纵,只要他出行,江南士大夫都得尽心款待,稍不如意就要遭徐瑛折辱打骂,苦不堪言。这不正是号山山神、土地受尽红孩儿折辱,向孙悟空哭诉的情况吗?

徐家如此恶霸,自然有不少人鸣冤告状。然而徐相多年来人缘极好,更匡救了许多遭严嵩戕害的官员,尤其是一些正直的御史言官,遭到严党打击,徐阶都尽力营救,“朝野号恸感激”(《明史徐阶传》)。所以明朝最具战力的御史言官这个战斗群偏偏在徐阶面前放了软,那江南人民就只能任由徐家欺压了?也不是,为了对付这个大boss,嘉靖帝给他儿子留了一个金箍棒级的大杀器海瑞。

海瑞是明朝最著名的现象级清官,在历史上与汉朝的张释之、唐朝的魏征、宋朝的包拯并称,人称“海青天”,最是忠正骨鲠,敢于向一切有瑕疵的现象开炮,丝毫不虑对方是何权贵。嘉靖四十五年(1566),嘉靖帝临终前,新任户部主事(正六品,相当于处长)海瑞呈递了他那篇被誉为“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的《治安疏》,痛骂嘉靖朝政晦暗,甚至轰出了那句著名的“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嘉靖帝气得将奏本扔在地上猛踩,将其逮入诏狱,宣称要杀,但迟迟不下手。不久,嘉靖帝驾崩,海瑞才获释,并急速升官,隆庆三年(1569)己官至通政使(正三品)。这时,徐家在江南的恶行也达顶峰,首相李春芳派出海瑞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管辖范围包括应天府(今江苏南京)、松江府(今上海)、苏州府(今江苏苏州)等最为富庶之地。他此来首要目的是恢复江南的基础设施建设,奋力推进大航海时代的经济改革,但也顺带了一个小目标,那就是铲除徐家恶霸。

嘉靖帝很清楚徐阶回松江必成一霸,无人能治,他那生性温良的儿子(隆庆帝)必然碰都不敢碰徐家,所以他生前故意**了半天海瑞,就是为了把这个大杀器留给儿子,让他奋起这柄千钧棒,打散重重黑幕。

果然,江南的贪官污吏知道名震天下的“海青天”要来,竟然吓得纷纷辞职。一些有钱有势的人本来建造了大红门,觉得容易被海瑞盯上,主动把门刷黑。江南织造业发达,内廷派出一些太监来监管,称织造中官。这些人本来在江南繁华之地作威作福,听说海瑞要来,也都减少舆从,收敛行为。海瑞到后力摧豪强,为百姓夺还了很多被强占的民田,并将这些恶霸法办。

面对这种形势,最大的恶霸徐家如何应对?其实以徐家最初判断,海瑞不会对他们下手,因为海瑞刚被逮入诏狱时,徐阶奋力营救,海瑞也表示了诚挚谢意,称徐阶对他恩深义重。海瑞刚出狱就帮了徐阶一个大忙,当时排名第四的大学士高拱急于夺权,指使御史齐康弹劾徐阶是严嵩余孽。海瑞立即站出来,说徐阶诚然畏威保位,失于匡扶救世,但执政以来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齐康完全就是高拱的鹰犬,他们才应该惩处。结果高拱反而被罢免,徐家上下都兴奋异常,认定这是当时力救海瑞获得的回报,所以现在海瑞更不可能为了一点点所谓民田,就跟恩公撕破脸。

但贪官显然不够了解青天的脑回路,海瑞这样做完全是一片公诚,并不表示他就成了徐阶的人,徐阶有问题时他照样会毫不手软地猛攻。海瑞强硬夺回徐家霸占的民田,还上奏朝廷弹劾徐阶。徐阶大怒,指使亲近他的御史言官阻断言路,甚至反攻海瑞。但海瑞绕开朝官,通过亲近宫人直接向隆庆帝汇报了徐家的过错。最终,朝廷判处徐墦、徐琨流放充军,仅留幼子徐瑛在家奉养年迈的徐阶,惩处不算特别重,但也解了一方之急,吏民交口称颂。

这无疑是“海青天”光耀青史的一页,若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徐家的惩处太轻,尤其令人愤慨的是,徐墦、徐琨都被流放充军,作恶最甚的徐瑛反而逃脱了实质性重惩!不过请放心,中国的文人一定会帮法官补上坏蛋应得的惩罚。在后世很多文艺作品中,徐瑛受惩最重,越剧《海瑞罢官》写海瑞当场斩了徐瑛!这些作品解气倒是解气,只是这些作者一根直肠,哪有李春芳这么辛辣呀!什么,您还不知道他怎么干的?

这是一个比王大臣刺万历帝案还原度更高的故事,而且讽刺意味更重,红孩儿比真实的徐瑛丑陋百倍。徐瑛是徐阶名正言顺的亲儿子,不是什么私生子。徐瑛他娘也是明媒正娶的徐夫人,不是情妇,更没找什么司机接盘,铁扇公主嫁给牛魔王的笔法涉嫌侮辱女性。不过徐夫人也是该骂,必是你这泼妇娇惯少子,才培养出三个小霸王。山神、土地哭诉红孩儿欺凌他们的一段描写,真是让徐瑛那副爹疼娘爱的少公子嘴脸跃然纸上。您看我家百花羞多贤惠,嫂子您真该羞啊!

至于到观音座下去谋个差使,这对于一个宰相之家更是不堪入目,明朝历史上绝无进士家庭跑去给宫妃当私奴的,更遑论堂堂宰相!话说宫妃的私奴是什么?看最后观音剃度红孩儿的描写:“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行者在旁笑道:‘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象个甚么东西!”’

对呀......万贵妃座下不男不女的,是个什么东西?

喂!李叔叔!我爹与您同殿为臣几十年,明明合作得很愉快嘛,最后还推荐您接任了首相,到底哪点对不起您啦!

大侄子,瞧您说的,没哪点对不起啦,写个小说嘛。不服气您去跟陆炳、冯保、万贞儿他们诉说吧。

所以,这就是《西游记》不敢署真名的原因,不论李春芳还是吴承恩,都和徐家同在江浙沪包邮区。兴化离松江区区300公里,高铁一小时可达,信不信徐少爷带八节动车的人过来砍死你?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李春芳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