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朝会后, 太子过了午时方归。他更衣后进了会宁殿,原是担心乔琬在午歇,让宫人不要出声, 到了里间却见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文绮阁过些时日才能修好,你这阵子不若去宝文阁?”荣谌问。

乔琬这才发现太子回来了, 原是她不自觉出神了。

她听了太子的话,只是摇头笑道:“我近日只是替太后抄经,在这里也使得。”

荣谌知道从前都是那个放火的宫人陪着她练字, 因而不再多提。

倒是乔琬自己想起来,她问道:“殿下, 玄穹宫那老宦之案如何了?今日朝会之后,陛下可说了什么?”

荣谌闻言,眉尖微蹙, 只是道:“此事教几位阁老大惊,不过宫中已查明此人并不是北川姜氏的姜珩。受牵连的宫人许多一心求死的,倒怕又如之前一般。不过因着……那件事, 查出宫外同谋的牙行, 倒是找出了不少与从前毒案相关的证据。京中在这牙行买过人的府邸,如今倒是人人自危起来。”

乔琬知道他指的是春水火烧了文绮阁之事,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表哥, 此事我只与你说过。前世陪我到最后的,却是春水与秋山。今生我一心只想着她们是最不必相疑的人,却忘了世殊时异……”

她握着太子的手:“表哥,于朝堂用人之事我一窍不通, 但只望你见了我这前车之鉴, 万不可因为前世原有之事就掉以轻心。”

荣谌拍拍她的手, 低声道:“你放心,我身边还有人审时度势、出谋划策。如你上回所说,工部侍郎此人不可用,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父亲曾让我拟一份治河名单,此人从不在里头。前世他是刘阁老所提,没想到最后却是牵累了老师……”

前世此时刘家与昭王只怕已经暗度陈仓,幸好今生再无此事。

“今日朝会宣旨了,选了工部尚书到南方治河,又有金鳞卫护送。此人与程家近些,但好歹是个会做实事的。若二哥爱惜羽毛,此番江南水患应当不再如前世那般。”

乔琬暗想这突然冒出来的金鳞卫护送,只怕是太子暗中坑了昭王一把。前世河道上的银子往哪里去了不好说,今生却要叫昭王一点也不敢沾。

“如此甚好!”她不禁道了声佛,但想起太子信道,立刻伸手轻轻捂口。

荣谌有些好笑:“不必如此,宫里也还有佛堂呢。”

乔琬自从与太子交换了秘密,如今确也觉得与他愈发亲近。她好奇道:“前世我二哥伤后,可是在为殿下做事?”

荣谌微微一笑:“你竟不知,你二哥当年差点做了我的伴读。他从来都为我做事。”

乔琬怔然。

“婠婠,只怕你今生醒来便一直想着,如何与我撇清关系吧,”荣谌见她如此,倒是笑得更温煦些,眼中却眸光凌凌,“你却不知,宣宁侯府不论如何都是一条死路,只有跟着我,才能走到生关。”

直到这日晚间,当初因春水一案被押下去的宫人才被放归。清佩姑姑问了乔琬的意思,便让她们继续回会宁殿伺候。

乔琬特地宣了清昼进来,安抚了她一番。

清昼只是跪下道:“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这些日子奴婢日思夜想,竟不知春水为何做下这等事。奴婢只能日后更加谨慎罢了。”

“此事不怪你,她毕竟瞒过了许多人。”乔琬想起前世春水也曾陪她到最后,只是感叹造化弄人。

晚些时候太子从宝文阁回来,清佩姑姑却来禀告,紫菀有事求见。

乔琬记得紫菀从前常常与白芍一同当值,如今白芍因为春水一案被金鳞卫带走,如今已被贬出去,不知紫菀此时要来说些什么。但她知道能得清佩姑姑带进来,紫菀定然是有要事。

乔琬望向太子。

就见太子似是已知道紫菀想说些什么,毫不在意:“让她进来吧。”

紫菀跟着清佩姑姑进来,甫一进屋,就规规矩矩跪在了地上,恭敬叩首。

乔琬见这架势并不言语,只等着太子发话。

荣谌道:“贵妃娘娘想与孤说什么。”

原来紫菀竟是贵妃的人,不过乔琬也不算惊奇。既然太子与清佩姑姑早已知情,留着或许还有些用处,正如今日这般。

紫菀并不慌张,她垂首道:“贵妃娘娘愿用先皇后一案,换殿下与裴公公查清五皇子一案。”她虽强作镇定,实则还能听出她尾音的颤抖。

乔琬的琴谱、棋谱在文绮阁被烧了大半,如今夜里只是无聊地打些络子。此时她手中一顿,心神全然被“先皇后一案”所吸引。

荣谌却道:“孤早就知道了。不过贵妃娘娘也不必着急,几桩毒案孤定然会一查到底。”

紫菀又恭恭敬敬地三叩首,道:“紫菀自知今后不能伺候殿下与娘娘了,在此别过。殿下、娘娘万福。”

乔琬也不知该说什么,道了声:“去吧。”

清佩姑姑领着紫菀出去了,乔琬希望她的下场能比白芍好一些。

回过神,乔琬继续打络子,她本就不擅长这些,如今只做着打发时间。不过这会儿她想起还在侯府时候,侍女们陪她说话,便常坐在窗边或等下打络子、做彩结。

如今进了宫,明明是雕梁画栋、金粉游廊,却宛若身处监牢。身边的内侍、宫人,一个个皆不可信……

“你却是不问?”荣谌侧头看她。

乔琬乖巧道:“表哥想让我知道,便会告诉我。”

荣谌笑起来,如春潮融雪:“婠婠,你变坏了。”

乔琬只好顺着他心意问道:“那,殿下早知道紫菀是贵妃的人吗?为什么紫菀还要提起裴公公?”她却是不敢提先皇后一句。

荣谌点了点她的额:“你当真变坏了”

乔琬只抿唇一笑。

荣谌并不瞒她:“裴知从前是慈元宫的人,母亲病逝后,父亲便收用在身边。”

乔琬暗自心惊,裴公公从前是侍奉中宫的,如今难道亦是东宫可用之人?

太子却没有再明言此事,只道:“母亲病故的时候我年纪尚小,谦谦刚学会走路,诺儿更是还在襁褓之中。太医都说母亲是产后虚弱,但自从我知道宫中频有毒案,便用尽所有能用之人,力查母亲当年的死因……”

乔琬放下了彩线,一时屏息。

“母亲确实产后虚弱……但她却是惊惧而亡,只因为她当年毒害大皇子东窗事发。”荣谌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乔琬攥紧了手中的彩线。

“父亲常与我提起,他少年时在上元灯会偶遇母亲,一见倾心。二人常在宫外偷偷相会,直到东宫选妃那一年,祖母竟选中了母亲。从此父亲便笃定,此姻缘乃天意。”

“我对于母亲的所知,全来自父亲与清佩姑姑。直到我在调查此事时,遇到了裴知。婠婠,有时候回忆会将一个人缀饰得十分美好。但是父亲大半的回忆,却与贵妃娘娘混淆了……”荣谌早已平静地接受了此事,“父亲最擅长的,只怕是故作情深。”

乔琬一时无言,太子心中孺慕的母亲,却有一半拼凑自贵妃。而他少年时查到皇后娘娘的死因,又会怎样想呢?

囚困太子的不仅是这受尽众人监视的东宫,更是经年累月叠加的谎言。

“那贵妃娘娘想与殿下说的是什么呢?”乔琬打断太子的思绪。

“只怕是想赌一把,”荣谌不甚在意道,“婠婠,这宫中清醒的人最难捱。”

**

已至暮夏,困扰了宫中多年的毒案,似乎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但乔琬知道太子与贵妃还没有停止追查。除了秦国太妃,宫中定然还有庇护兰泉宫旧人的。而此人,正是暗中在夺嫡之乱中搅动风云的人。

乔琬闲暇时依然会思量此事。她虽常常感到自己愚钝,但关于此事,她却觉得那日与太子所陈的想法有理。

依照贵妃娘娘查五皇子一案的决心,她相信前世的贵妃娘娘已然大仇得报,自愿出家。

如此想来,最当怀疑的便是那个似乎向来不争不抢的锦云宫。乔琬还记得太后娘娘寿宴那晚,她在夹道上望见的正是锦云宫的四皇子。

至于总是被当做问路石的琼华宫,前世只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不过乔琬也只是自己在心中揣测,她很快便没有那个心思细想这些。

宣宁侯府递了消息进来,乔锳因着谢家守孝、东宫大婚、数月阴雨而推迟的婚期,如今终是到了。

长春宫宣了萧氏入宫,乔琬前来陪着母亲一起,与太后聊起了大哥的婚事。

乔琬想起谢家女郎,还有宫外的好友们,觉得从仲春到夏末这短短数月恍若隔世。她如今满心只有各种阴谋与争斗,从前的生活竟想不起许多。

萧氏细细问了乔琬这数月在宫中可好。

京中勋贵只知东宫走水、又有内侍勾结牙行等事。但当初金鳞卫查案可是直接从侯府中拘走了李嬷嬷,又抓了当初与春水一同入府的诸人问话。况又有三兄弟与宫中的往来,宣宁侯一家如何不知是春水在宫中坏了事。

“母亲不必担心,太子待我极好。”乔琬道。

太后原本还笑着听她们谈天,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婠婠,前日陛下突然与老身提起,要为东宫挑选良娣,竟是名单都拟好了。”

作者有话说:

秋补喜欢用羊肉汤的是周皇后,皇帝一直记得是贵妃,这是之前的一个伏笔,假作深情的人哪里记得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