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乌纱街。
在十多年前,这里来了一户姓马的外来户。
出手阔绰,在这里豪掷千金,买下了玉宣国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这等暴发户姿态,顿时令周边有钱有势的玉宣国本土豪阀,对其多少有些不耻。
只是这马家,似乎像是被人庇护一般,非但没有被他们暗戳戳地排挤出玉宣国京城,反倒是有了越来越旺盛之态。
不仅拥有了玉宣国京城最大的酒楼和最大的仙家客栈,还拥有了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那渡口之中,更有两艘坚固到,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这让那些本地豪阀,后知后觉地回味了过来,这马家是有背景的!
只是如今这马家的家族祠堂里,倒是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位是满脸阴沉的少年,他同样姓马,叫马苦玄。
只不过他父亲马岩逃离骊珠小镇时,并未带他一块走。
所以现下进了门的马苦玄,不敬香也不拜挂像。
因为他心里多少还是有对父母的一肚子怨气。
而他之所以会来此,纯粹是因为他已经知悉,本来变作河婆的奶奶马兰花,已经离世了。
做此事之人,正是他恨不得杀之后快的陈平安!
陈平安既然已经动手复仇,那么难保不会寻到这玉宣国中来。
因此他抢先一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阻止陈平安报仇,甚至有机会的话,他也不介意杀了陈平安!
想到这里的马苦玄,就看了眼跟他一道来此的护道人,出身自真武山,辈分极高的桓澍。
桓澍虽然修为在马苦玄看来,也不是很高。
但他的身份,注定真武山不会弃他不顾。
而桓澍又会护着马苦玄不被人杀死。
层层护佑之下,马苦玄面对陈平安,早已面对不败之地。
是以,他才会信心满满地来此,试图再度截杀陈平安!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个爹,也是真的废物。
给他生了两个弟弟妹妹,全是扶不起的阿斗。
一个叫做马研山,从一出生过着的就是好日子,典型的二世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一个叫做马月眉,从小就向往演义小说中的江湖,一心只想学武,可奈何没那个天赋,也没那个勤奋,到头来,也只是在这玉宣国狐假虎威罢了。
另外还有个表弟马彻,似乎是马苦玄这一辈里最为读书的孩子,被玉宣国朝野公认为神童。
但实际上这马彻,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只想去睡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
这都是什么人嘛。
也不是马苦玄自夸,他家这一大帮子人里面,还得是他最有出息。
现在,也只有他能为这个家,擦个屁股。
念及此处,马苦玄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废物’。
要是当时他爹手脚利落点,将陈平安这个杂种一并也做了,哪有今日这么多事。
而听见马苦玄嘀咕的桓澍,倒是眉头一皱,低声喝道:
“说什么呢?”
“这里好歹是你家祖祠。”
听到师父说话,马苦玄嘻嘻一笑道:
“师父,就是祖祠我才这么说,省得老祖宗们听不见呢。”
桓澍不由得以手扶额。
这个徒弟,他是真教不了了。
“如果陈平安不来,你要一直待在这吗?”
“这对你的修行可不利。”
对于这事,马苦玄倒是表现得异常肯定:
“我了解他,他会来的。”
“他既然开始了复仇,那定然不会放过马家。”
“而他越早来,马家的势就越弱。”
“他断然不会看着马家踩着他父母的尸身,过上好日子的。”
“马家在玉宣国,过一天好日子,就意味着吸了一口他父母的血。”
“这都能忍下来的话,只能说他陈平安确实有大毅力,担得起万年王八的名字。”
桓澍摇了摇头,对此并不认同。
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但在马苦玄要求来玉宣国永嘉县后,他特意去追溯了一下当年之事。
可即便是他,也难以从那扑朔迷离的真相里,拼凑出点线索来。
陈平安如今不过是名三境武夫,哪可能追寻到如此之多的线索。
而且他觉得马兰花身死一事,多半有异。
或许是他人借了陈平安之手,杀了马兰花也说不定。
如此便可乱了马苦玄心境,令其失了方寸,再也不能再武道一途上,勇猛精进了。
但就在桓澍,如此想着之时,他却见到眼角的位置上,忽地多出了一道人影。
这让桓澍心头猛地一跳!
是谁?
竟然能避过他的感知,悄无声息地现身在他身旁?!
要知道这通常以为着他已经死了!
能做到如此手段的人,杀他自然也不再话下!
下意识将马苦玄护在身后的桓澍,瞪大眼睛向着那星光覆体之人看去,却怎么也无法透过那层流动的星河,看见其身后人的真实面貌。
“阁下是谁,与我真武山有何贵干?”
桓澍第一时间就掏出真武山的名头,来震慑来人。
毕竟在东宝瓶洲,真武山也算是超一流的大势力了。
在这种未知的情况之下,借势压人,不丢人。
随着桓澍的出声,那星光之后的人影,嗤笑一声:
“看起来你还是一如既往呢。”
“你当初说,我若要讨个公道,可上真武山找你。”
“不巧,我去真武山逛了一滩,倒是没有见你。”
“现在在这里见到你,我倒要问你一句,马苦玄为何罪不至死?”
“是否我要先杀了你,才能得到答案呢?”
公道?
谁要向他讨个公道?
一幅幅画面飞快在桓澍脑海中闪过,很快就定格在了一个小小的黝黑少年身上。
陈平安?
他是陈平安?!
满脸惊讶的桓澍,完全不敢将这个浑身星光覆盖之人,与那个他口中的三境武夫联系在一起。
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他根本不敢相信的地步。
“阁下莫要开玩笑了。”
“以你之修为,还有何公道讨不得?”
被星光覆盖的来人,自然便是陈平安。
此时听见桓澍的言语,陈平安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你们的公道,就是谁拳头大,谁就是真理对吗?”
“行吧,我也正有此意。”
“反正你们这些家伙,从来就不认可弱者的道理。”
陈平安话音落下,桓澍心间骤然生起了一阵大恐怖。
可他都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他的身体就猛地飞了出去。
一盏寄放于真武山的命灯,也摇摇欲灭了起来。
面如金纸的桓澍抬起头,一脸骇然地看向陈平安。
他一个已入玉璞的兵家修士,居然在陈平安眼前不是一合之敌?!
他都不是陈平安的敌手,那马苦玄更不是对手了。
桓澍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一旁的马苦玄喊道:
“走啊,走啊!”
可马苦玄如今就像石化了一般,死死地盯着威势惊人的陈平安,良久,他才突然开口道:
“陈平安,父债子偿行不行?”
“当初我爹,也只是杀了你爹。”
“现在你杀了我,也当是报仇了吧。”
听到马苦玄异想天开的提议,陈平安呵呵一笑:
“一命换一命?”
“这世间哪有这种道理?”
“你们马家这些日子享受的好日子,不用还了?”
“我娘的命,不用还了?”
“我那些挣扎求生的年月,也不用还了?”
陈平安落下一句话,马苦玄就有一处肢体离开他的身体。
五句话落下,马苦玄已然被五马分尸般,变成了人彘。
只是陈平安以强绝的力量,维持住了马苦玄的生机,叫他痛苦,但不至于死亡。
满脸狰狞痛苦之色的马苦玄,惨嚎出声:
“陈平安!要杀就杀,为何辱我?!”
陈平安呵呵一笑:
“不过是收些利息罢了。”
随后陈平安的目光落向天际,在那里,正有一道流光自真武山飞速而来。
正是真武山当代山主,岳顶。
他在感应到桓澍本命灯盏即将消逝之后,立马从千里之外的真武山赶来,只为救桓澍一命。
要知道桓澍可是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的人,是他们真武山与中土联系的桥梁!
桓澍死了,那么真武山也等若是断了与兵家祖庭的联系!
此后,真武山可没法继续维持在东宝瓶洲的超然地位!
只是中等身量、其貌不扬的岳顶,还未等接近这里,苍穹之上,就有星河落下,直接将他埋葬在了星河之中。
随手捏死了一只仙人境‘蚂蚁’的陈平安,转头看向桓澍道:
“现在我杀了你们真武山的山主,公道吗?”
“想来是公道的。”
“毕竟你若不服,大可起来找我讨个公道。”
“只是你不行啊。”
听到这话,辛辛苦苦维持一线生机的桓澍,再难保持心态,直接气绝了过去。
见到师父死亡,心性残忍的马苦玄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嘴中还在不停地诅咒着陈平安不得好死。
陈平安并不在意马苦玄的言语,他只是指了指祖祠门外道:
“今天好像有一场议事啊。”
马苦玄停下咒骂声,向着外间望去。
只见一位位马家子弟,从各处赶来,齐聚祠堂当中。
只是他们对于陈平安和马苦玄两人,却是视而不见。
显然陈平安已经以秘法,屏蔽了两人气机。
见到这一幕,马苦玄面露绝望之色。
他已然知晓陈平安想做什么了,陈平安是要将他们马家一网打尽啊。
就跟他先前所猜测的一样,陈平安恨极了这些趴在其父母尸身上吸血的马家!
马家之前所享受的一切,都会在今天戛然而止。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马苦玄父亲马岩,暗中杀害了陈平安他爹才换来的!
眼见人员到齐,坐在主位之上的马家中兴之祖马岩,站起身来,志得意满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诸位,有个好消息。”
“我们如今又拿下了一处仙家渡口!”
听见家主马岩宣布的消息,堂下马氏子弟顿时欢呼了起来。
仙家渡口,那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钱财,他们岂能不开心?
只是这欢呼声,忽然同时停止。
所有人都眼带惊恐地望着家主马岩的背后。
不解其意的马岩,皱眉向后望去,顿时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在其身后,正有一人四分五裂的悬于半空之中。
令人惊异的是,这人嘴唇还在不停翕动,显然还未死绝!
就在这时,坐在家主马岩身边的妻子秦筝,顿时惊呼一声,哭喊道:
“苦玄!我的儿,你怎么会这样了?”
“是谁?是谁将你变成这番模样的?”
“告诉娘,娘给你报仇!”
听见秦筝的言语,马岩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儿子马苦玄。
可他不是听说马苦玄,上了那真武山修行吗?
怎么如今,就死在了这儿?
这是障眼法不成?
心中惊慌的马岩,悄然捏断了袖中一柄传信飞剑。
这传信飞剑的另一端,乃是一位真真切切的玉璞境修士,跟背后指使他们的大骊皇后南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眼下这事,兴许还得那位皇后,才能为他们摆平。
而就在这时,祖祠黑暗里又滚出了一颗人头。
马岩定睛一看,正是那位玉璞境的联络人!
这下马岩脚步顿时有些不稳。
他哪能不知道,对方这次就是冲他们来的啊!
咔嚓,咔嚓。
祖祠所供牌位、画像,在这一时刻,尽数碎裂成齑粉。
而陈平安也自黑暗中缓缓现身。
看着陈平安那张脸,马岩和秦筝夫妇顿时响起了曾困扰他们多时的噩梦。
“鬼啊!”
大叫一声的两人,就欲逃跑。
见到两人逃跑,只剩一颗头颅的马苦玄眼神黯淡,已然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他回来这里,是为了父母而死,父母却不顾他死活,直接逃离。
这着实是令人心碎。
只是他们想逃,也难以逃到哪里去。
如法炮制的陈平安,将这祠堂之内的所有马家子弟,尽数做成了人彘。
随后缓缓撤去维持其生机的灵气,让这些人在缓慢的生命流逝中,感受着大火灼烧的痛苦。
马家,于今日彻底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