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云因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温声道,“宋娘子也没有说怪你啊。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这样的,不是吗?”

圣人尚且都有办不到的事情,更何况她们还不是圣人,只是凡尘中一颗不大起眼的小沙粒罢了。

云因搀扶着阮筝,她今日特意没带上先帝所赐的龙头拐杖。

因为阮筝知道,宋樾不喜欢先帝,厌恶先帝,憎恨先帝,她也是一样的。

哪怕她心里清楚,没有高家,也有李家、王家,她姑父没有子嗣,又体弱多病,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几十年,到最后照样一片心血付诸东流。

高家不过是在那乱世之中最强横的逆贼。

当然,现在自然是不能这么说了,要说,皇位能者居之,要说太祖皇帝英明,势如破竹,开启了大魏盛世。

阮筝的脑海中如走马观花般浮现了许许多多从前的事情,那些她本以为早已忘却、实际上却还记得是分明清楚的过往。

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曾经的第一高门也在豪强的挤迫中有了一道裂口。

风雨欲摧,大厦倾颓。

阿耶下葬的那日,阮筝不顾任何人的阻拦,一身麻衣,做出了令在场无数人都震惊的事情——她爬到了阮瑛的棺木上,苍白的脸几乎快要贴近父亲的面庞。

“阿耶!你睁开眼睛,你看看阿听啊!”压抑了好几日的情绪在封棺的那一刻终于爆发,年轻的小女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短短的几年里面,她几乎是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而现在,连阿耶都要弃她而去!

阮家的姻亲、族老无一不看得心惊胆战,又忍不住心酸流泪,“还不快把大娘子扶下来!”

在他们看来,阮筝是遭受了莫大打击后才会做出如此举动,但其实阮筝没有疯癫,她只想和阿耶说说话,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面对面和阿耶说话了。

过了那一日,从小到大疼爱她的阿耶,便会成为一具白骨、一捧黄土。

族老要给阮筝灌下安魂汤,免得她又要阻止封棺。

吊唁的客人无数,有资格过来的,无一不是地位尊崇地大人物,或不是远离官场的名士,他们疼爱阮筝,但也绝不会让阮筝在这样的时刻闹出笑话。

阮筝是他们阮家的骄傲!族老们只恨她不是儿郎,否则,她一定能和大郎(阮符)一起,支撑起阮家的门楣!

阮筝被乳母紧紧抱在怀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的面容被盖上,封死……她忽然哭了起来,道:“金珠!阿耶还没有含珠!”

阮皇后陪嫁里有一颗极为罕见的金黄色珍珠,后面给了阮筝,她一直随身携带放在荷包里,“不要关!不要关!”她边哭边从荷包掏出那颗龙眼大小的珍珠,却被阮符给阻止。

“阿听。”阮筝愣愣地看着阮符,只见兄长对她微微摇头,阿耶并不是正常的寿终正寝,尸身、也就是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脆弱到了极点,又怎么还能含珠呢?

金珠滚落在地。

却没人敢捡。

阮筝闭了闭眼,眼泪如珠串扯断,滚滚而下。仆婢们很是担心,主君陪葬皇陵后,便一刻不停歇地守在娘子身边,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怎么会呢?

阮筝不为自己,也要为兄长、家族考虑。若是她也死了,阿兄在这个世上,便彻底没有亲人了。

阮筝让人煮了燕窝粥,去书房看望兄长。

可还未走近,她便听见了一道低哑至极的声音。

是兄长。

他哽咽道:“阿耶,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阮家千百年的祖宗基业,不会毁在我的手里。

阮筝站在廊下,用袖袍掩住了提灯。

风雨交加,雨水如注,从屋檐极速落下。

“把这个给郎君,不要说我来过了。”她低低道,不想再让兄长为她担心。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骨肉相连的亲人了。

黑漆漆的天像是破了个大窟窿,倾盆大雨,飘湿了阮筝的袖衫。

“哎呀!娘子!”

里里外外几十个仆婢连忙烧水的烧水,熏衣的熏衣,阮筝躺在被窝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她绝不能,让陈留阮氏的基业就此倾覆。

这是她的家。

是阿翁阿耶给她打造的避风港。

是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门槛。

她不管百年以后的陈留阮氏会如何,她只知道,她不能让陈留阮氏的下一任家主,成为阮家的罪人。

后来,阮筝一意孤行嫁给了卫章,又一意孤行地向高四请命,甘罗十二年拜相,她又为何不能领兵打仗、身居高位?

高四卑劣,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窥见了高四眼中的温柔爱欲,就像是阴沟里的烂泥,黏腻又恶心。

他喜欢他,渴望她,甚至每一次的触碰都会令他回味许久。

哈哈!

阮筝每每想起,便觉得畅快不已。

当然,她并未觉得自己有那种把高四迷得神魂颠倒变昏君的本事,她倒也想让高四和高七这对亲兄弟反目成仇。

可惜,高四不是简单的人物。

饶是阮筝再喜欢自己的姑父,也不得不承认,在做皇帝这方面,高四确实比姑父有能力许多。

所以她摒弃了所有阴暗念头,她只要求一个能牢牢抓住权势的机会,她得帮着阿兄,稳住风雨飘摇的家族。

高四知道阮筝的心思吗?

当然知道。

可是他喜欢阮筝,愿意做出一些小小的退让。

这种喜欢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就逐渐但却,只会因为阮筝的优秀、耀眼,越发让人割舍不下。

所有人都不平,卫章哪里来的福气,能够将阮家的玉璧明珠摘到怀里。

高四和高七两兄弟更是嫉妒到发狂。只是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阮筝有时候也会嘲笑自己,她最不喜玩弄人心,却偏偏在这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并付诸了行动。

她好几次想去看看阿耶,可是皇陵好远,离开一次很难不被人发现。她想像幼时一样在阿耶的怀里号啕大哭,想问阿耶,是不是人长大以后,都会变成自己所讨厌的模样。

阿耶,功名非我所愿,我只想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