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已莫知其书为何等。假使五帝书诚为五典,则今惟《尧典》在《尚书》中。“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 王充《论衡·须颂篇》 或曰:“言此上代以来之书。” 孔颖达《尚书正义》 纬书谓:“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去三千一百二十篇。” 《尚书璇玑钤》 乃汉人侈大之言,不可信。《尚书》盖本百篇:《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周书》各四十篇。今本有序,相传孔子所为,言其作意 《汉书·艺文志》 ,然亦难信,以其文不类也。秦燔烧经籍,济南伏生抱书藏山中,又失之。汉兴,景帝使晁错往从口授,而伏生旋老死,仅得自《尧典》至《秦誓》二十八篇;故汉人尝以拟二十八宿。

《书》之体例有六:曰典,曰谟,曰训,曰诰,曰誓,曰命,是称六体。然其中有《禹贡》,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其文质朴,亦诘屈难读,距以藻韵为饰,俾便颂习,便行远之时,盖已远矣。晋卫宏则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故难解之处多有,今即略录《尧典》中语,以见大凡: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扬雄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 《法言》《问神》 虞夏禅让,独饶治绩,敷扬休烈,故深大矣;周多征伐,上下相戒,事危而言切,则峻肃而不阿借;惟《商书》时有哀激之音,若缘厓而失其援,以为夷旷,所未详也。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勿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与伏生所诵相合,因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会巫蛊事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 《隋书》《经籍志》 。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缘其写以汉隶,遂反称今文。

孔氏所传,既以值巫蛊不行,遂有张霸之徒,伪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称古文书,而辞义芜鄙,不足取信于世。若今本孔传《古文尚书》,则为晋豫章梅赜所奏上,独失《舜典》;至隋购募,乃得其篇,唐孔颖达疏之,遂大行于世。宋吴棫始以为疑;朱熹更比较其词,以为“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却似晋宋间文章”,并书序亦恐非安国作也。明梅作《尚书考异》,尤力发其复,谓“《尚书》惟今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尽后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云。

诗歌之起,虽当早于记事,然葛天《八阕》,黄帝乐词,仅存其名。《家语》谓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又载其《卿云歌》云:“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辞仅达意,颇有古风,而汉、魏始传,殆亦后人拟作。其可征信者,乃在《尚书》《皋陶谟》 伪孔传《尚书》分之为《益稷》 ,曰: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曰:俞,往,钦哉!”

以体式言,至为单简,去其助字,实止三言,与后之“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式;又虽亦偶字履韵,而朴陋无华,殊无以胜于记事。然此特君臣相勗,冀各慎其法宪,敬其职事而已,长言咏叹,故命曰歌,固非诗人之作也。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熹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

《书》有六体,《诗》则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睢》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汉时,说《诗》者众,鲁有申培,齐有辕固,燕有韩婴。皆尝列于学宫,而其书今并亡。存者独有赵人毛苌诗传,其学自谓传自子夏;河间献王尤好之。其诗每篇皆有序,郑玄以为首篇大序即子夏作,后之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也。而韩愈则云:“子夏不序诗。”朱熹解诗,亦但信诗不信序。然据范晔说,则实后汉卫宏之所为尔。

毛氏《诗序》既不可信,三家《诗》又失传,作诗本义,遂难通晓。而《诗》之篇目次第,又不甚以时代为先后,故后来异说滋多。明何楷作《毛诗世本古义》,乃以诗编年,谓上起于夏少康时 《公刘》、《七月》等 而讫于周敬王之世 《下泉》 ,虽与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合,然亦非必其本义矣。要之《商颂》五篇,事迹分明,词亦诘屈,与《尚书》近似,用以上续舜皋陶之歌,或非诬欤?今录其《玄鸟》一篇;《毛诗》序曰:祀高宗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如《小雅》《采薇》,言征人远戍,虽劳而不敢息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盖所谓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矣。然亦有甚激切者,如《大雅》《瞻仰》:

“瞻仰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廖!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土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召南》《野有死麕》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郑风·溱洧》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唐风·山有枢》

《诗》之次第,首《国风》,次《雅》,次《颂》。《国风》次第,则始周召二南,次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而终以豳。其序列先后,宋人多以为即孔子微旨所寓,然古诗流传来久,篇次未必一如其故,今亦无以定之。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邶、鄘、卫、曹、齐、魏、唐在河北,豳、秦则在泾渭之滨,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其民厚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虽诗歌亦教训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遂亦疑及《郑风》,以为**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 本集《声无哀乐论》 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参考书——

《尚书正义》 唐孔颖达 《毛诗正义》 同上

《经义考》 清朱彝尊 卷七十二至七十六 卷九十八至一百

《支那文学史纲》 日本儿岛献吉郎 第二篇二至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