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恩曼的确是现阶段,唯一一个有可能了解到简一一记忆的人。
或者说,知晓简一一最大秘密的人。
因为这一刻,简一一已经在呓语影响下,囚困在那段记忆里。
当手指触碰到简一一的额头,进入到简一一识海里的时候,冯恩曼仿佛一个观影人,观看着简一一童年时最难忘的一场经历。
呓语会让一个人生出怨恨与不甘。
冯恩曼要做的,就是让怨恨与不甘,强烈到足以扭曲记忆。
而一旦记忆扭曲,整个人都会改变。
这是一种蝴蝶效应。
如今,冯恩曼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本不可能如此顺利的进入简一一的识海深处。
这件事他尝试过一次,但上次,就立刻引起了简一一的警觉。
不过这一次,冯恩曼也没有胆怯。
因为司马懿的最后一环,如果问题出在他这里,他肯定也活不成。
落在司马懿手里,是会连自我都失去的。
相较起来,比起简一一有可能是“请君入瓮”的一个局,他更害怕自己没能接好司马懿的这个后手。
冯恩曼很冷静现在。
他没有莽撞的出手,而是认认真真的感受着记忆。
仿佛要与简一一感同身受。
他要找到简一一最绝望的一刻。
……
……
简一一并不是临襄市本地人。
他来自临近连庆市的一个不太多人了解的区县。
大多数旧历者都有经历苦难和绝望的一天。
那是第一次成为旧历者,被旧历所选中的时候。
不过简一一不是的。
成为旧历者那天,对于简一一来说,云淡风轻的。
他感觉到的,只有刺激。
简一一总是这样的,似乎应对一切问题都游刃有余。
似乎只是出于兴趣使然去做的事情,就能够做得比绝大多数人要好。
以至于,蓝彧总是觉得,简一一没有竭尽全力的拼劲。
这样的人,一定是没有经历过生活的遗憾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
……
与所有人想象中不同,当简一一加入公司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贵公子的形象。
假如出去掉那些纹身的话。
简一一不缺财富,这一点,同样身为富豪的蓝彧非常有感触。
但简一一小时候,并不是很有钱。
那个临近连庆市的县城,在简一一童年时,甚至还有些落后。
用现在的话说,颇有一种城乡结合部的感觉。
龙夏是一个飞速变化的国家,如今的人们,吐槽着人情味的缺失,但也有那么些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亲近。
简一一的父亲,叫简卫东,名字是那个年代很普遍的名字。
母亲的名字叫蒲心悦。
父母都是县城的老师,母亲是语文老师,父亲是体育老师。
期待孩子各方面都能拿第一,于是名字也不讲究,就叫简一一。
简一一也的确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从小就是孩子王,从小就展现出了能让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的天赋。
“这孩子要是多学几天,我这木匠都得丢饭碗了,瞧他做的小板凳,这我拿去卖,铁定客人喜欢。”
“蒲老师,您家一一可真是厉害,哈哈哈,前几天我不是给我家那小子织围巾嘛,您猜怎么着,一一在今天给我送了条围巾,说是看着我前几天在织,于是跟着做了一条。这孩子真是的,打小就是学啥都会,一学就精,来来来,您看看这图案……”
“简老师,听说一一又考了满分?我听说,城里的学校来跟您沟通了吧?这个是咱们县的光荣啊!说是要参加个啥奥什么皮克的。对对对,奥林匹克!这孩子将来一定很出息!”
“小幺幺,来来来,爷爷给你带来了叮叮糖,谢谢你上次给爷爷修好了收音机,没了它,爷爷可没法活啊,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在夸简一一。
小卖部的李大爷,县里的木匠谭师傅,经营饭馆的覃大妈,开货车的刘师傅……
那些年,与简一一生活在一起的人,并非只是如今单元楼里不知姓名的业主们。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街坊邻居。
简一一也有个可爱的外号,叫幺幺。
当然,只有年龄大一些的人会这么喊。
大家都爱简一一。
因为简一一的优秀,足以让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孩子不简单。
覃大妈常常会免费招待简一一吃一些好吃的,所以在织围巾的时候,简一一观摩着,寻思也送给覃大妈一条,他一看就会,几天后,就自己直出来一条。
谭木匠当初给简一一做了一把木头剑,让简一一觉得有意思,于是自学了几天,他做了一个手艺比谭木匠略差几分的小板凳。
李大爷守着自己的小卖部,是县城小学里,孩子们眼里的圣诞老人一样的存在。
因为小卖部里除却文具,最多的还是零食。
而李大爷总是会给简一一带来好吃的叮叮糖,所以在李大爷的收音机坏了的时候,简一一便寻思,自己拆开收音机,给李大爷修好。
为此,他问了父亲的同事,善于修理这些东西的一个数学老师。
这位老师听说简一一要拆开收音机,学怎么修收音机的时候,还觉得是天方夜谭。
直到他发现,卫东家的孩子,真的能做到将拆开的复杂零件,原样装回去时,才明白这孩子天赋异禀。
这就是简一一的天赋,一看就会,一会就精。
不拘泥于任何事情。
比起从小被夸为天才的安倍晴明,或者说三岛康城,简一一的天才,不是那种大家眼里高不可攀的天才……
他非常的接地气,他学做饭,学雕刻,学画画,学女工,学修收音机。
他的学习成绩自然是最好的,但偏偏,除了学校的老师外,没有人会像称赞三岛那样称赞简一一成绩好。
因为简一一的成绩好,在所有人看来,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这样的人,就该成绩好。因为他可以做好所有的事情。
除却大人们,孩子也都爱简一一。
不过简一一并没有带着这些孩子们去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简一一只是和他们能玩到一起。
爬树,下河抓鱼,滑铁环,打麻雀,简一一都是非常精通。
孩子们想要放风筝的时候,简一一也能为他们做风筝。
简一一的性格,实在是太温和,和每个人都能非常好的相处,所以大家也不觉得疏远。
但其实连小孩也知道,他们将来和简一一,也许不是一路人。
简一一会走到他们仰望都无法望到的位置。
是的,当年那个小县城里,每个人都这么想的。
简一一的街坊邻居们,都觉得这个孩子以后不得了。
简一一其实自己也能察觉到。
他内心,并非是没有优越感的。
虽然日历还没有出现,虽然他还没有脱离普通人的范畴,但内心的一点点小骄傲,的确是有的。
将来,他和大家伙的差距,还会越来越大。
等到他进入更好的学校,更好的生活环境里,见识更为广阔的天地后,他会成为大家遥不可及的人。
这是事实。
只是简一一又的确没有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因为父亲简卫东,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简卫东经常带着简一一去钓鱼,去爬山,去骑行车到人迹稀少甚至没有路的地方,有时候还跑去很远的河沟里洗澡。
体育老师的野,在简卫东身上完全发挥出来了。
在父亲的影响下,简一一总是亲近着自然。
父亲在外面那种随性自然,让简一一很是喜欢。
“和天地相比,人多么渺小啊。”父亲简卫东总是这么感叹。
简一一是有悟性的,他能理解父亲话里的意味。
即便年纪还小,却也能捕捉到那种一闪而逝的敬畏。
所以他内心虽然有小小的骄傲,觉得自己是比其他人厉害的,但没有到膨胀的地步。
当然,父亲也有很狼狈的一面。
在家的时候,母亲蒲心悦经常会揪父亲的耳朵:
“简卫东,你看看!你爷俩是长不大吗!我昨天才给你们洗的衣服,今天你俩就滚了一身泥!”
“简卫东,让你买个醋怎么磨磨唧唧,我是使唤不动你了吗?”
“姓简的,你别耽误我儿子学习!他这个年纪,就该多读读书,咋滴,你还想他以后跟你做体育老师啊!”
“烦死了,简卫东,能不能不要袜子乱扔,我说了多少次了!一一要是跟你学坏了咋办!”
“简卫东!!”
印象里,母亲经常对着父亲大喊大叫。
不过父亲虽然看着狼狈,但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有时候还会贱兮兮的对简一一说:
“儿啊,以后找个温柔婆娘,不然你的宿命,就是被老婆嫌弃,哈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又是被母亲一顿凶。
这便是简一一童年的环境。
所有人都爱他,所有人都喜欢他。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天才。
但敬畏天地的爸爸,和略显严厉的妈妈,并没有让简一一成为一个自大自负的人。
尽管,他其实可以狂妄一些的。
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到简一一读初中。
因为简一一的成绩,一定会考到市里最好的中学。
街坊邻居们,也早都准备好了礼物。想着老简家肯定得办个升学宴啥的。
他们都等待着庆贺那一天的到来。
但那一天,没有到来。
等待着简一一的,是一场凄风苦雨里的破碎。
戊子年,丁巳月,壬子日。四月初八。
这一天里,发生了一件足以让整个龙夏都落泪的大事情。
简一一所生活的这个地方,叫汶县。
在这一天,汶县发生了地震。
有太多的灾难描述,太多的感人的、悲伤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一天。
简一一几乎记得所有的事情。
地震发生在下午,楼宇倾斜崩塌,世界仿佛末日降临。
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人们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寻找掩护,跌跌撞撞地向室外奔跑。
玻璃窗户啪啪作响,裂缝迅速在墙面延伸。
简一一内心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好在这个时候,父亲拉着他的手。
简卫东一手拉着简一一,另一只手拉着蒲欣悦。
离别到来了。
那一刻,简一一忽然想到语文课本上的描述。
一场离别到来了。他眼里瞬间有了泪水。
父亲的大手的确带来了安全感,可简一一的耳中,世界彻底变了样子。
烟尘太大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靠听。
他的听觉从未如此的敏锐。
漫天的烟尘里,他听到了重物碾碎血肉的声音,死亡的到来,甚至没有让人发出一声哀嚎。
他还听到了,收音机里杂乱无序的声音。李大爷哭着哀嚎,希望有人可以救救他。
但没有人顾得上,简一一可以修好收音机,但又如何修正一个人偏向死亡的命运?
他还听到了,在大地嘶吼声的间隙里,听到了覃大妈家里,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
听到了谭木匠家里木料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人的脊椎被压断。
他也听到了,金属被巨石压弯,驾驶室里货车师傅大声哭泣的声音。
其实他听不到的。
那样混乱的场面,那样喧嚣的环境里,只有哀嚎与毁灭。
可简一一就是感觉,离别简单粗暴的到来,它的声音是死亡的声音。
那些爱他的人,正在被这个世界,不讲道理的抹去。
他以为自己可以带着小小的优越感,去接受他们的爱,直到很多年后才会迎来那种离别。
他期待着在那样的离别到来前,自己能把在广阔天地里取得的荣耀,展示给这些童年里的街坊们。
简一一放声大哭,他还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
而离别,远不止如此。
天空有巨大的阴影。那是某个巨大的物体在落下。
死亡的黑暗落下时,只给人短短的一瞬间去反应。
在这一瞬间里,那个吐槽着自己的宿命是被老婆嫌弃的男人,没有一句话,本能的将自己老婆孩子往前一推。
体育老师的力量可真大啊,简一一只感觉一股大到一生都无法追赶的力量,将他从地狱推回到人间。
但那种巨物碾碎血肉的声音,还是传来了。
嗡——
简一一的耳朵里,没有了其他的声音。
父亲死去的这一瞬间里,他耳中只有刺耳的耳鸣。
他呆呆的望着烟尘里碎裂的血肉,连哭都没有哭出来。
原来一个自己生命里最伟大的人,也可以这么草率的死去。
原来生命的落幕,可以如此的蛮横。
原来不是每个英雄死去,都会讲出拉风的遗言。
简一一嘴唇颤抖着,喉咙哽咽。
直到母亲哭泣着将他拉起来。
这一刻,世界只有他和妈妈了。
简一一这么想着的,一定要保护好妈妈。
可他不是能够直面天地的鬼神,他只是一个孩子。
有时候简一一回忆往事,会想着,即便是妈妈还活着,在妈妈眼里,自己也还是孩子吧?
母亲总是会为了保护孩子,生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巨大的阴影还在不断落下,这样恐怖的灾难里,一个人要活下来,只有一次幸运是不够的。
蒲欣悦的幸运,也有用尽的一刻。
在奔跑的过程里,地面塌陷出巨大的坑洞,母子一同跌落进坑洞里。
起初,简一一以为自己还可以爬上去。
他仰着头,还能看到天光。
但随着坑洞的塌陷,天光的黯淡,简一一内心涌现出绝望。
他又听到了,死亡临近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那个声音那么温柔。
“妈妈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护你……一一,真对不起啊,妈妈以前不该那么凶你爸爸的。他啊,其实一点都不烦的。”
黑暗覆盖天光。沙石落下,压在了女人的身体上。
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为了不让护在身下的孩子被波及,她的血肉之躯愣是支撑起了难以想象的重量。
也为简一一,留下了足以呼吸的空间。
黑暗里,简一一听到了母亲最后的话语。
“要活下去啊,我的孩子那么优秀,就算是老天爷这么折腾,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简一一忽然想起来了一段话,那是妈妈曾经说过的。
她说如果这个世界,存在一个窗口,可以一命抵一命,你跟业务员签个字,就可以完成换命的手续……
那么窗口面前一定会排着长龙,而长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是情侣……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
现在,蒲欣悦站在了窗口前,和简卫东一样,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们害怕的,不是自己的命要丢掉。而是担心,自己的命,换不来孩子的命。
简一一无声的哭泣着。
他的生死,只能交给天意。
但父母的爱,让他在天与地的恶意里,有了一线生机。
……
简一一活了下来。
救援队赶来的时候,难以想象这个孩子竟然还活着。
难以想象,孩子的母亲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但简一一不是特殊的,这样的奇迹,在这场大地震里,到处都是。
当简一一在帐篷里,吃下第一口压缩饼干,喝上第一口热水的时候,还有无数的人在创造奇迹。
无数的救援者,用着最原始的手段,徒手挖掘着泥土,将一个个生命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就像是无数的人,在那个一命换一命的窗口前,毫不犹豫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妈妈没有说错,如果有这个窗口,这个窗口一定会排着长长的队伍。
生命的贵贱高低,在童年的简一一眼里,已经彻底没有了。
内心所有的优越感和骄傲,都**然无存。
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些喜欢他疼他的街坊邻居,那些仰慕他的伙伴……
以及,爱他的爸爸妈妈。
戊子年,丁巳月,壬子日。四月初八。公历的五月十二日,简一一成为了举目无亲的人。
但这一天,他也成为了承载了所有爱意,活下来的幸存者。
……
……
“原来如此,有着这样的过往,难怪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始终没有沉迷在自己的强大里。”
“是因为生命里存在着无法改变的遗憾吗?”
“呓语,将你困在了这一天啊。”
冯恩曼,这个进入了简一一识海的心理医生,切身感受到了那让简一一无法忘却的记忆。
“或许,你应该憎恶这个世界。”
冯恩曼内心这么想着。
这是最好的机会,呓语让简一一回到了这场无比巨大的破碎里。
在这一刻,呓语带来的负面效果最强的时刻里,简一一不断经历着被父亲推开,被母亲护在身下的经历。
那天空中出现的黑暗阴影,一次又一次的落下。
人间最大的残酷莫过于此。
冯恩曼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内心真是强大。
恐怕呓语最终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但现在,有了自己的介入,一切就变得有可能。
司马懿大人最终更胜一筹。
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面,简一一不可能没有,绝对光明的人是不存在的。
心理医生可以净化污染,但其实,也可以放大污染。
只要找到好的切入点,就能够腐蚀一个人。
冯恩曼认为,这一次自己的切入点——是简一一父母的死亡上。
原本无比幸福的人,只在一天里变得举目无亲,狼狈而孤独。
这样的落差,一定会对这个世界生出恨意吧?
敬畏天地的人,可曾被天地敬畏过?
冯恩曼开始了“手术”。
陷入绝望一天的简一一,此刻内心没有了任何防御。
安倍晴明用一生画出的最高画作,为冯恩曼,带来了仅有一次的机会。
可内心深处,冯恩曼还是有点恐惧。
这个男人,可是简一一啊,他真的可以做到吗?
他真的能腐蚀司马懿大人最期待的“主角”吗?
虽然内心有些质疑自己,但冯恩曼已经不得不这么做了。
随着冯恩曼心理医生能力的介入,被困在这一天记忆里的简一一,记忆忽然有了些许的变化。
……
巨大的黑暗里,母亲的身体已经有了血肉的臭味。
蒲欣悦的脸,在黑暗里不再有任何美丽,只有着咬紧牙关直到赴死的扭曲。
在黑暗的上方,救援者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或者即将变为尸体的身体,说着让简一一陌生的话语。
“太困了,要不还是算了,去休息会儿吧,受到灾难的又不是我们,犯得着拼命么?”
“就是,救援的工作才几个钱啊,这周围还时不时有余震呢,哪能为了救人,搭上自己性命?”
“装装样子得了。”
不对……
不是这样的……
简一一忽然意识到,有人在篡改自己的记忆。
而且这个人的水平还不低。
他对这段记忆太熟悉了。
灾难到来的这一天,简一一不曾有半点遗忘。
“是冯恩曼吗?果然,你不是自己人啊。”
这个念头生起的时候,冯恩曼冷汗都吓出来了。
识海之上的冯恩曼,为简一一的记忆里,注入着扭曲与黑暗。
这个堕落的心理医生,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唤起简一一内心的恶。
冯恩曼以为,简一一现在不该有半点防御的。
可他没有想到,都这样了,简一一居然还能做到警觉。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果然是你,原来你是司马懿的人。看来我被司马懿盯了很久啊。”
简一一的声音其实有些虚弱。
这一刻,他和冯恩曼,成为了拔河的一方。
冯恩曼的能力,的确让简一一内心生出了一些阴暗的想法。
哪怕察觉到了有人在污染自己的记忆,但那些呓语,也让简一一感觉到,某些烦躁的念头,某些禁忌的想法在被唤起。
不过冯恩曼也不好受。
他太害怕简一一了,想起那次简一一猛然睁开眼睛时,如同利刃出鞘,他便胆颤不已。
此刻的识海里,泛起风暴。
那些冯恩曼以为消失不见的心理防御机制,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蛰伏。
原来如此,这个恐怖的怪物,竟然以身犯险来试探自己!
这一下,冯恩曼彻底暴露。
可冯恩曼也很快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
即便自己现在收手,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
“是我又如何!简一一,你不该冒这个险的!”
冯恩曼让自己变得强硬。
他要看看,是自己先借助呓语污染简一一,还是简一一先驱逐自己。
他猜到了简一一的做法,简一一的精神极其强大,强大到可以分裂成两部分。
在得知要前往诊所被救治的时候,简一一就留了心眼。
他将意识一分为二,一部分应对呓语,开始不断沉浸在最悲痛的一天里。
但另一部分,则潜伏在识海里,应对流露出恶意的入侵者。
“真是难以置信,一个不具备精神系职业能力的家伙,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
冯恩曼又害怕又兴奋。
他要做的,就是豁出去,如同赌徒一样孤注一掷。
只要让呓语对简一一造成影响,只要最后让简一一昏迷,哪怕自己被驱逐,哪怕自己暴露,没有关系。
周围的人并不会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逃离临襄市!
冯恩曼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简一一的记忆里,那些让绝望之人更绝望的声音,在不断生出。
对于司马懿而言,安倍晴明,冯恩曼,都是棋子。用完就能扔掉。
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让“主角”的内心,存在一个阴暗的缺口。
只要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够了。哪怕这次没有直接用呓语腐蚀掉简一一,下一次也会更顺利。
冯恩曼也知道这一点。
他原本无比自信,能够完成这次任务。
但现在,简一一骤然警觉的心理防御,这种一分为二的应对,让他觉得一切有了悬念。
……
……
临襄市下起了暴雨。
暴雨里的秦泽,头发凌乱,小乔也一样。
秦泽狼狈不堪,也终于感受到体力的消减。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来自异界的怪物们,从记者的相片里不断涌出。
这个跑的比狗还快的人,到底是没办法跑过强化过后的怪物。
天雷震落下,秦泽的衣服变得破碎,头发立起,身体呈现出焦黑。
这个世界的确有人被雷劈了还能活下来的。
秦泽倒没有被正面击中,但天雷落在了附近,那种巨大的电流感还是让他整个人异常痛苦。
痛苦到难以忍受。
巨大的麻痹感,延缓了他的速度。
以至于当怪物们汹涌追逐时,他无法拉开距离。
下一秒,无数的怪物蜂拥而上,带着尖牙,利爪,病毒,诅咒……
秦泽的身体被不断破坏。脸上,肩上,腰腹,双腿,手臂,都留下了伤口。
触目惊心的伤口。
只在片刻间,他便鲜血淋漓起来。
但秦泽没有放弃,他开启临时工的能力,施展了临阵磨枪,弱化了其他能力,强化唯一的战斗能力,隔空取物。
这是搬运工的能力。
靠着挪移物体,秦泽强行驱使着物体移动自己的身躯。
自己则不断地踢开那些靠近的怪物。
他没有放弃,也没有后悔。
秦泽有一种预感,如果不去营救组长,也许组长……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种昔日大腿变成日后劲敌的傻逼剧情见鬼去吧,组长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带着笑容轻描淡写的为你扫平障碍!
这个世界能有几个爱着每一个人的英雄?
如果有这样的英雄,那怎么也不能让这种英雄,成为生命里的遗憾。
秦泽咬着牙,不断前进。
在被一只腐化的血犬咬穿小腿后,秦泽发出痛苦的咆哮。
他另一只脚对着腐化的怪物狠狠一踹,直接踹爆怪物的脑袋。
随即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强行撑着身体,继续奔跑。
跑不动了就让被意念操控的物体推着自己。
他比那群流浪狗还要狼狈,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自己都这样了,那就别在乎其他事情了。
别说是诸事不宜,就算是万劫不复,今天冲出去了也不能回头。
身后汹涌的怪物无法阻挡秦泽的脚步,头顶上咆哮的天雷也无法消除他的勇气。
秦泽有信心,只不过是一群畜生罢了,只不过是区区天谴罢了。
自己是有气运护身的人,绝对不会被这种东西难住。
但接下来出现的那个人,还是让秦泽的勇气霎时间烟消云散。
在秦泽的前方,一个长发男子撑着伞,皱起眉头。
司令。
秦泽笑不出来了,这下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在最危险的时刻,遇到了最危险的男人。
这可是有可能比组长还强大的怪物。
就在今天,自己把这个怪物的一名亲信给弄去了异世界。
就在不久前,自己得罪了这个怪物,而这个怪物也始终要看自己的日历。
见鬼,偏偏是今天!
秦泽没有停下脚步。
这个时候,那枚秦泽右手小拇指上的戒指,开始不安分起来。
“许下愿望吧!这个时候,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么?”
执黑面具又开始蛊惑它的宿主。
秦泽这一次没有立刻否决这个想法。
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如果今天要救的那个人,是乔薇,他会豁出性命去救。
启用执黑面具的负面效果,该承担就不要犹豫。
而如果那个人换成组长……
似乎也值得自己这么做。
一旦有了这样的觉悟,秦泽的眼睛就变得坚定起来。
当然,现在还不到时候,至少他还得尝试告诉司令真相。
他大声叫喊着:
“简一一有危险!不要找冯恩曼治疗!不要找冯恩曼治疗!”
“冯恩曼,是英灵殿的人!”
秦泽不确定,司令会不会选择先放下处理自己,而去营救价值更高的简一一。
至少从目前了解来看,司令是一个会将人分成高价值和低价值种类的家伙。
可秦泽忘了一件事。
除了犯忌产物的小乔,他今天根本没办法与人交流。
他发出的声音,打出的文字,全是在由小乔发出去的。他自己根本无法与人交流。
他看到司令那种厌恶的表情时,心下生出了一些无力感。
自己会交待在这里了吧?组长或许也难以救回来。
的确,在司令听来,秦泽简直像一个被旧历生物一样,在发出难听且无法辨明含义的鬼叫声。
司令讨厌这种声音,他抬起手,眼神里迸发出杀意。
秦泽这一刻,驱散了内心的无奈,目光重新坚定起来,小拇指的黑戒指,似乎就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但忽然间司令说道:
“这里交给我就行,我跟你之间的帐,后面再算。”
秦泽愣了一下。
原来司令抬起手,并非要对付自己,而是一个起手式。
在司令周围,忽然出现了诡异的法阵。
死灵召唤。
秦泽反应过来了,司令要帮自己!
他难以置信。
司令轻蔑的说道:
“你这样坚定的眼神,还算不错,全身都溃烂到如此不堪了,却还要继续顶着‘诸事不宜’前进。”
“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姓秦的小子,你欠我一个人情。”
“现在,滚去做那件值得用命去搏的事情!”
原来真的存在这种人,傲慢无礼,视人命如蝼蚁,但却偏偏能在关键时刻带来帮助!
秦泽没有犹豫。男人之间,无需太多的言语。
他记下这个人情了。
带着残破的身体,秦泽迎着风雨雷电,朝着北滨路的诊所里冲去。
司令站在雨中,一手撑着伞,一手看着被召唤出的昔日战友。
“今天麻烦你们了,本来以为不会召唤你们的……但这个阵仗太大了,我赶时间。”
尸体当然不会回答司令的话语。
这些尸体,都是司令拥有“永久使用权”的尸体。
是他曾经的战友。
也是他立过碑的人。
所谓守墓人,能够驱使的死灵有两种。
一种是被他杀死的,但这种只能临时驱使。
一种,则是愿意为了他赴死的。
这会建立死灵契约,需要由司令立下墓碑,永远保证墓碑不会被人破坏,以此结成契约,在战斗中能够被召唤被驱使。
虽然契约死灵没有灵魂,战斗力也会打折扣,但它们永远无法再度死去。
司令下达了命令,死灵们便如同强大的战士,开始疯狂冲入兽群。
降临的怪物,瞬间发出哀嚎。
强大的司令,在雨中撑着伞,收割着来自异界的灵魂。
……
……
临襄市,北滨路。
冯恩曼的诊所里,众人看着滚滚天雷,都察觉到天气有些不对劲。
天光时不时照亮阴云下的世界。
但简一一内心深处,呓语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在识海里,呓语化作了一道道黑色的茧丝,如同蠕动的触手一样,将困在地震里的那个小男孩包裹住。
小男孩的内心里,终于生出了几分恨意。
为什么世界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救援的人要说那样的话?
为什么偏偏死去的,是自己的父母?
这些念头如果继续扩散,就会对简一一造成不可逆的“污染”。
为一个承载了所有人之爱的孩子,埋下恨意的种子。
但冯恩曼也快到了极限。
恐怖的防御机制,让他感觉到天地反转,巨大的海浪一波又一波袭来,似乎要将他彻底抹杀!
可这种防御越是凶猛,冯恩曼就越是清楚,自己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前面他计算不出具体的结果,但现在他计算出来了。
“简一一,你真是一个强大的家伙,在那样的巨大悲痛里,居然还能够隔绝呓语的入侵如此久!”
“但你还是低估了值神呓语,尤其不该在那样的封闭空间里感受呓语!”
简一一无法回应。
他的意识裂成两半,一半在对抗着冯恩曼,将这个外来者驱逐出去。
另一半,回到了那个悲痛的一天。
黑色的触手,已经缠绕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埋在地下的小男孩的脖子上。
小男孩的双眼充满了恨意。
但这种恨意,又被小男孩压制住。
于不可视的尘埃里,他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但于不可听的污秽里,他又看到了浩瀚的爱意。
他看到的是母亲,是蒲心悦那张已经不再美丽的脸。
那张脸狰狞愤怒,是一个母亲在与死神抢人时的表情。
小男孩在这一瞬间,忽然成长了。
他难得的清醒了过来。
那些渗透进他记忆里的呓语,化作了无数的黑色触手,这些触手原本在不断缠绕他。
可忽然间,触手停住了,小男孩在不断的自救,在撕扯掉这些肮脏的东西。
他是如此干净如此圣洁的一个人。
他有着最好的父母,哪怕父母陨落在灾难里……
可他已经见过了那种不计生死的爱。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小男孩愤怒的咆哮着。
童年的一半,仿佛意识到了未来很多年后的另一半,在竭力拯救自己。
冯恩曼终于是错了。
他错的很离谱。
在冯恩曼看来,不幸的童年,会折磨人一生。
他以为简一一的意识分裂开,一半意识仍旧是简一一,一半意识则困在了多年前的回忆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简一一要两头兼顾,是不可能赢下自己的。
但他错了。
简一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童年是不幸的。
相反,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正是因为有着幸福的童年,正是因为内心早已跨过了那次灾难……
简一一才能活成如今的样子。
眼下的这一刻,不是那个成年的简一一在救赎过去被困在黑暗中的小男孩……
而是那个在黑暗中的小男孩,在为多年后的自己……争取时间。
冯恩曼又惊又怒。
在这场拔河里,他真的快没有力气了。
那个本该成为突破口的童年,竟然成为了简一一最坚实的壁垒!
这个变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但这个时候,冯恩曼也没有了任何退路。
历史上的那位贾诩,最擅长的是保全自己。
但现在,冯恩曼做不到了。
他眼神里的疯狂如同跳动的火焰。
“为什么经历了那样的悲痛,还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吗!”
“简一一,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活着啊!”
冯恩曼咆哮着,彻底放弃了对抗简一一内心的防御机制。
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逃跑,打算用损人不利己的觉悟,去污染那个被困在黑暗深处的童年简一一。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失去意识,在完成污染后陷入昏迷。
从而也就失去了离开临襄市的可能性。
但冯恩曼顾不得这些了。
他恨简一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白历者不都该是一群叫嚣着正义与爱的虚伪之辈么?
另一半意识里,那些被不断撕裂的触手,忽然间生机蓬**来。
小男孩惊讶的发现,自己拨开这些黑色触手的速度,赶不上触手覆盖自己的速度。
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在不断沉入海里。
脑海里那种怨恨的咆哮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刺耳。
童年的简一一,看着黑暗的上方,终于陷入了绝望里。
但就在这个时候——黑暗破裂开来!
一道刺目的光明如利箭一般射穿黑暗!
北滨路的诊所里。
咆哮着的风雨中,于刺目的雷光里,杀出一道血淋淋的身影!
蓝彧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秦泽。
爱丽丝掩住嘴巴,惊讶秦泽为何会如此狼狈。
这是经历了什么?全身都溃烂到这个程度?
但他们没有人说话,也来不及说话。
在秦泽隔着一段距离,看到诊所内的情况时,秦泽内心涌现出恐惧。
他害怕自己功亏一篑,害怕自己终究是赶不及!
这一刻的秦泽看起来又狼狈又孤独,甚至就连说出的话语,也被扭曲的力量所影响,其他无法明白含义。
但越是如此,他的愤怒越是不可阻挡!
肾上腺素让本该瘫倒的身体又有了力量!
带着怒火,撞破风雨雷电的秦泽,不管不顾的冲向了冯恩曼!
秦泽在举起拳头的一刻,忽然有一种打破桎梏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痛快!
“冯恩曼,别碰我的组长!”
秦泽咆哮着将这一拳狠狠击打在冯恩曼的脸上。
众人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
只听到咔的一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随后,屋外有雷霆落下,响声震耳欲聋。
同一刻里,那个被困在记忆里最黑暗之处的小男孩,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那是黑暗破碎的声音。
这个世界一直是有奇迹的,看着天光再次照进回忆里的角落时,小男孩这么想着。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是会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奋不顾身的。
很多年前,简一一就经历过了这些奇迹。那些奇迹之人,在那个窗口前,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一命换一命。
很多年后,也有这样的人,顶着汹涌的灾厄,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拯救他。
这样的世界,他当然不会生出恨意。
秦泽倒在了地上。
“组长,可别有事啊……”
他的声音依旧是无法让人听懂含义的。
但本该昏迷的简一一,却仿佛听懂了。
他聆听过死亡的声音,也聆听过超越死亡的声音。
“谢谢你啊,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