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中年男人,是二十年前的陈文明,在他面前带着小男孩儿嬉戏的女人,是他的前妻徐丽。那小男孩儿,是他刚满四岁的儿子陈铮。
初春的江边公园,草木新绿。
妻子捏住丝巾两个对角,扬起双臂,让它随江风柔曼轻舞,儿子张着两只小手,笑着去抓那长丝巾的尾端。
它在梦境中,红得炫目,像一抹朝霞萦绕着小小的男孩儿。
老警察陈文明,仿佛隔着一层琉璃镜,看着年轻的自己,向儿子张开双臂,笑着说:“小铮,来,爸抱你抓。”
“小铮……小铮?”
那层幻妙的琉璃镜,在梦里轰然崩裂!
“小铮!”随着梦中一声呼喊,陈文明猛地惊醒过来,呼哧呼哧地大口粗喘,胸膛里如万箭穿心,凌厉的痛感从心脏传来。他立即抬手按住心口,冷汗顺着眉毛滴下来,洇入眼中。
“小……铮……”他用力眨掉刺痛眼睛的汗珠,说出后面那个字时,声音几乎隐没无迹。
陈文明此生不可磨灭的隐痛,就是儿子陈铮。二十年来,他从未忘记,又逼迫自己去忘记,不敢触及回忆。
逃避残酷的回忆,是人的本能。
只可惜,这种逃避往往徒劳无功。陈文明越是怕想起儿子失踪那天的情形,脑海中越是浮现当时的画面。
经过二十年漫长岁月的磨砺,那些画面不仅没有磨损,反而愈加清晰。
他像个落荒而逃的懦夫,被惨烈的回忆围追堵截,在激烈的痛苦中渐渐乏力,耗干奔逃的力气。
“我才五十七呀,咋就老成这副德行了……”陈文明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闷头自语,“让个噩梦吓瘫了。”
他把额头的热汗往棉服袖子上蹭了蹭,渐渐挣脱梦魇的恐慌。片刻之后,待情绪恢复平静,他想起刚才梦里那抹刺眼的红色。
梦中一家三口在江边游玩的画面并非源自臆想,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而那条艳丽的红丝巾也同样真实存在过。
二十年前,那条红丝巾是陈文明买给妻子的生日礼物,很便宜。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女人的东西,是女售货员帮他挑的,说是那条红丝巾时下很流行。
今天的三起案件,红丝巾是凶手留下的标志物,也算作案工具。
陈文明努力回想二十年前买给妻子的红丝巾,和今天案发现场的三条红丝巾有何区别。
他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仔细比对,发现相隔二十年的四条红丝巾没有区别。不管是做工质量还是粗糙的面料手感,都是如出一辙,这足以断定它们属于同样的时代。
他睁开眼睛,感觉原本清晰的判断思路有些乱了。
便宜的红丝巾流行于二十年前,是早该被淘汰出市场的过时货。
这些年,老百姓生活水平可以说日新月异,变化巨大,尤其女人和孩子用的东西,不仅质量越来越讲究,而且花样翻新的速度快到人眼花缭乱。
如果说,十年为一个时代,红丝巾属于过时两个时代的普通针织品,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二十年后的凶案现场?而且市面上应该是买不到了才对,那么凶手是从哪里淘换到的呢?
陈文明努力回忆近两年出去走访商店和批发市场时的情形,确认没见到这类过时的红丝巾。
“嘶,凶手不会是上了点儿年纪的老家伙吧?小年轻怎么也不至于特地找来二十年前的丝巾当作案工具呀.......”他用手掌揉着闷胀的心口,越琢磨越蹊跷,脑子里的思绪也跟着乱成一堆没章法的线头。
一场短暂的梦魇,引出陈文明对红丝巾前世今生的深入思索,可惜适得其反,扰乱了他原本的思路。
对凶手的年龄他忽然感到无从判断,年纪稍大一点的,连害三人,单从体力上来说恐怕都难以实现,除非有同伙。但是,三起案件现场被刻意营造出安宁诡异的感觉,明显是凶手这彰显个人风格。
以陈文明的经验判断,这类追求某种仪式感的作案手法,通常不会有同伙。好这一口的凶手往往非常自恋,找人帮凶会降低他的满足感。
每一次侦查案件,都像这打一场消耗战。精神高度集中的思索会大量消耗人体能量,陈文明感觉心脏跳得十分乏力,得赶紧找地方躺一会儿缓缓。
他撑住老陆的办公桌起身,慢慢往外走,尽量提高声音朝检验室喊:“老陆!我先下楼啦!有进展给我打个电话!”
“行!”老陆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你甭在这等了!”
离开技侦科,陈文明双手搂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往下走,心里盘算去哪间办公室混个沙发躺一躺。
走到二楼,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宋局从走廊那边过来。
宋局走到他面前,伸手扶住他:“老陈,你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
“啊,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不打紧,我找个地方躺一会儿就能缓过来。”陈文明赧颜,笑得甚是尴尬,宋局比他还年长一岁呢,身体却啥毛病没有,哪像他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窘相。
宋局见他又想逞强,顿时脸色一沉:“我说你多少次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赶紧打个车回家歇着,我特批你几天病假。”
陈文明支支吾吾想拒绝,宋局搀着他硬往电梯方向带。
“哎呀宋局,我没那么娇贵,找地方趴一会儿就缓过来了,真用不着休病假。”陈文明感觉哭笑不得,“再说从二楼下一楼咋也用不着坐电梯吧……”
“这是命令,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家歇一个礼拜!不在家躺够七天别回来!”宋局无视他的争辩,将人送进电梯。
就这样,陈文明被宋国章局长强制休起了病假。
陈文明回到家,冲了一包稳心颗粒,喝完之后躺在**很快就睡着了。心脏病人身体比常人容易疲劳,而睡眠是恢复肌体的最佳途径,他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感觉心脏好受多了。
事实证明,宋局的决定非常英明。
人这一辈子,只有年轻的时候敢向老天爷叫板,岁数一大可就没那个本钱了。
屈从于现实,有时是不得已的明智之举。
陈文明在家老老实实躺了两天,感觉心脏的不适大有缓解,便琢磨归队。
可转念想到宋局的命令,又打了退堂鼓。
腊月的东北,冰封大地,晨曦迟迟而夜幕早来,黑夜仿佛被无限拉长。
独居的生活本就孤寂,在孤寂中,长夜又显得格外漫长。
下午四点来钟,陈文明煮一碗挂面简单应付了一下。
刚把面条端上来,便传来了敲门声。
陈文明起身开门,发现来者正是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前妻徐丽。
徐丽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八左右,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显得非常知性。
她身上沾着细碎的雪沫子,冻得脸有些皴红。
陈文明愣怔地看着徐丽,没想到前妻能来,因为他和徐丽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夏天,由于自来水公司统一换智能水表,他才不得不找到房主徐丽去自来水公司办理。
因为,陈文明自从二十年前与徐丽离婚之后,他就把房子和资金都留给了妻子。
之所以这样,是为了弥补弄丢儿子的歉疚。
“怎么,不欢迎?”徐丽见陈文明像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凝眉质问。
陈文明这才缓过神来,急忙闪开身子。
徐丽挎着坤包,双手插兜进入了屋子,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一言不发。
陈文明带上门,有些尴尬地问:“小丽,多冷的天啊,你怎么来了?吃饭没,要是没吃,我也给你下点挂面。”
徐丽瞟了一眼陈文明,并没有回应,而是将视线移向桌上的西红柿鸡蛋面:“行啊陈文明,煮面条都舍得往里面放鸡蛋了。看来,我的房租是收少了。”
是的,自从离婚之后,陈文明暂住在属于前妻的房子里,每个月都要给徐丽租金。
“小丽,你就别拿我打镲了。”陈文明给徐丽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茶几上,叹了口气,“咋的,这是来要房租来啦?不是还有两天才到日子么?怕我跑啦?”
“我怕你死了。”徐丽瞪了一眼陈文明,缓了口气,正色道,“我下午路过公安局门口,碰到了宋磊,他说两天没看见你了,电话也打不通,正要找你。我给你打也打不通,我说我来看看吧。”
“打不通我电话,不能啊。”陈文明皱眉掏出手机,发现了一条欠费的短信,“哎呀,欠费停机了,怪不得,怨我怨我。”
“你呀,你天天能把人吓死,真不让人省心!”徐丽叹了口气,“行了,你赶紧吃饭吧,面都凉了。”
陈文明给手机缴完费,坐在了桌前吃面,边吃边问:“你是专程过来看我的?”
“自作多情。”徐丽瞟了眼陈文明,冷声道,“你那小心脏,我是怕死这屋里。要不然,我以后卖房子都卖不出去。行了,我走了。”
“着啥急,坐一会儿呗。”陈文明心头一暖,知道徐丽是专程来的,只是嘴硬而已。
“不了,看着你就闹心”徐丽带上羽绒服的帽子,转身就走。
陈文明见状,急忙起身相送。
徐丽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陈文明:“哦对了,这个你试试。”
说着,她从坤包里掏出了两盒药,塞到了陈文明手上。
陈文明一愣,下意识接了过来:“这啥?”
“耗子药。”徐丽随口怼了一句。
陈文明朝徐丽撇了撇嘴,皱着眉端详起来了药盒上的字。
“我单位的小王家亲戚从韩国带回来的,听说养心护心的效果挺不错,你试试。”徐丽说完,开门出了屋子,顺着台阶下了楼。
“谢啦!”陈文明拿着两盒药,站在门口望着楼梯拐角,朝已经消失的前妻道谢。
徐丽并没有回应,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文明才回屋里,将那两盒写满韩文的药放在了桌上。
他发现,药盒上有用汉字写明了用法用量。
没错,正是徐丽的笔迹。
陈文明看着药盒,一声长叹,他知道前妻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惦记自己的。
只不过,因为儿子陈铮的事情,徐丽还在置那口气。
吃过温热的面条,陈文明按照用量,吃了两片治疗心脏的韩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