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断定《商颂》为宋诗固是精确不移之论,然又以为是宗周中叶之时,以求合《鲁语》正考父校于周太史之说,则由王君一往不取孔广森、刘逢禄以来辨析古文经作伪之义,故有所蔽,不敢尽从韩义,不免曲为《鲁语》说也。请申韩说。《殷武》初章、二章曰: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荆蛮称楚,绝不见于《诗三百》,西周诗中称伐荆蛮者数次,皆不称楚,则荆楚之称乃春秋时事,此是一证。西周之世,王室犹强,礼乐征伐,自王朝出,《大雅》《小雅》所叙各种战伐事可以为例,断不容先朝之遗,自整武威;故宋在西周,无伐楚使之来享于宋来王于商之可能:此是二证。《史记·楚世家》:

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小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后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商代立,曰熊延。熊廷生熊勇。……熊勇十年卒,弟熊严为后。……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熊霜六年卒……而小弟季徇立,是为熊徇……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敢。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蚡冒……二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商代立,是为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五十一年,周召随侯,数以立楚为王。楚怒,以随背己,伐随,武王卒师中,而兵罢。子文王熊赀立,始都郢。文王二年,伐申。……六年伐蔡。……楚强陵江汉间小国,小国皆畏之。十一年,齐桓公始伯,楚亦始大。十二年,伐邓,灭之。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为杜敖。杜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弑杜敖,代立,是为成王。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于是楚地千里。十六年,齐桓公以兵侵楚,至陉山,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与桓公盟。桓公数以周之赋不入王室,楚许之乃去。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许,许君肉袒谢,乃释之。二十二年,伐黄。二十六年,灭英。三十三年,宋襄公欲为盟会,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将好往,袭辱之。”遂行,至盂,遂执辱宋公,已而归之。三十四年,郑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败之泓,射伤宋襄公,襄公遂病创死。三十九年……晋果败子玉于城濮。

由这一段看去,楚在周夷王时曾强大,后以厉王故,削其王号。大、小《雅》中所记“蠢尔蛮荆”“荆蛮来威”等语,皆是指厉王、宣王对荆用兵事。此后荆蛮颇衰,兄弟争乱,幽王之乱,不曾乘势以攻东周。数代之故,经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见《左传》宣公十二年),至于熊通(武王),然后又北向以窥中国,历剪南国,亡绝江汉旧封。至于晋文之世,息以周姻之侯,申以方伯之遗,竟为楚之戎卒,北战晋宋矣。厉宣时之伐荆,既非宋之得而参与,而楚在武王文王前,亦无与宋接触之可能,则宋之伐荆楚者,必为襄公,历检《春秋左氏》《史记》,断断乎无第二人也。此是三证。总之,西周荆不称楚,西周伐荆乃王室事,周既东迁之后,宋楚接触,至襄公始有之,是《韩诗》以《商颂》为襄公时作,太史公述《鲁诗》亦然,皆不诬也。

或疑《殷武》之词甚泰,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若核以《左氏》《史记》所载,宋襄公固未胜楚,霍之盟辱身,泓之战丧师,几乎亡国,晋文救之,然后不亡。若此汤孙为襄公,何至厚颜如此?答之曰:《诗》之语夸,一往皆然,即以《周诗》论,狁侵镐,至于陉阳,临渭滨矣(从王静安所考,陉阳为秦之陉阳,非汉之陉阳);徐淮侵周,迫雒京矣。而《周诗》所记南征北伐,只记反攻之盛,不言入寇之强。且《殷武》固一面之词,《左氏》所记亦一面之词。旧来《国语》应是晋三家将为诸侯或已为诸侯时之人所集,以晋楚等传说为资料而成者。今如统计《国语》《左传》时记事,晋最多,楚次之,鲁又次之(《左传》中关涉鲁者甚多,然皆敷衍经文语,当非原有),晋楚间小国如周郑等又次之,宋甚少,齐尤小。且《左氏》称晋楚多善言,记鲁国多乱政,从此可知原本《国语》之成分,来自晋楚者多,宋齐事恐皆是附见他国者,楚人记宋襄公必另是一面之词也。今试看《春秋》所记,葵丘之会,襄公与焉;咸之会,牡丘之会,淮之会,皆与焉。齐桓甫死,襄公即以曹卫邾莒之师伐齐,胜鲁而定齐难,于是乎继齐桓之伯。次年(僖十九年)执胜子婴齐,与曹人邾人盟于曹南。逾二年(僖二十一年)宋人齐人楚人盟于鹿上。大国之盟,宋人为先,俨然盟主也。其年秋,“宋公、楚子、陈侯、蔡侯、郑伯、许男、曹伯盟于霍”,襄公然后为楚所欺,乘车之会,楚人伐兵执襄公。次年,“宋公、卫侯、许男、縢子伐郑”,其年冬十一月,然后败于泓。由是而论,襄公固曾主霸,只是断烂朝报之《春秋》,所记不详耳。襄公曾致楚人来,盟之而为主霸,泓之战前,未必对楚无小胜也。且若合襄公前后两世看之,宋在当时关系实大。僖四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僖六年夏,“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曹伯伐郑,围新城。秋,楚人围许,诸侯遂救许”。七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世子款、郑世子华盟于宁母”。八年“公会王人、齐侯、宋公、卫侯、许男、曹伯、陈世于款、郑世子华盟于洮,郑伯乞盟”。是齐桓敌楚诸役,襄公之父桓公皆与焉。(当时郑已臣服于楚,故齐恒诸会,子华听命,郑伯不来。其后宋襄公时伐郑,亦以楚故。楚胜宋,郑文夫人芈氏姜氏劳楚子,取郑二姬而归。)襄公卒后,楚势大张,伐陈灭夔,数次伐宋,几至入其国,诸侯以宋故盟于宋。至僖公二十八年,晋文败楚于城濮,然后中国不为楚灭。是则晋文定功,亦缘宋之故也。齐桓晋文之间,宋襄虽小霸而不卒,然齐桓晋文御南蛮之事业,宋公三世(桓襄成)皆参与之。则“奋伐荆楚”之语,括召陵之盟以言可也。若《殷武》作于襄公卒后,括城濮之役以言亦可也。《殷武》固只言战荆而胜之,未言荆楚来享。总之,《楚语》以楚为本,一种说法,《殷武》以宋为本,又是一种说法。其详则“书阙有间”,不可考矣。

就《殷武》看,宋之民族思想在春秋中世又大发达,所谓“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者,乃指周之先世臣服于商。姜为周所自出,《大雅》“厥初生民,实为姜嫄”,《鲁颂》“赫赫姜嫄,其德不回”。至于氐,疑即狄之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