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要切得很细致,腊肉也切成细粒粒。◎
家中养了个孩子, 街面上人头就熟络得快,才撒手几天没管,炎霄已经成这街面上的孩子王了, 谁家谁家他都能说得上。
不过他离了方稷玄太久, 人形就不太稳, 出去玩个把时辰就得回来练功,常有小孩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 叽叽喳喳叫嚷, “阿霄呢, 阿霄呢!”
从早到晚没个消停的,门边一张小方桌上,小壶小杯齐全, 方稷玄时常要拿些焗蚕豆、炸黄豆、炒瓜子去招待这些好似小鸡成精的聒噪小客人们。
等炎霄一轮灵力周转完, 风似得冲出来, 这一帮小娃就也跟着卷走了。
方稷玄总算得了些清静, 走到后厨,见释月正在灶前忙活, 就拿过腰裙替她系上。
这小院子小屋什么都好, 就是灶台砌得太矮太窄, 方稷玄每每站在灶台前,总觉局促别扭, 倒是释月操持起来正好,便也不叫人来改砌了。
方稷玄系了腰裙就不松手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蜷着身子搂着她, 下巴搁在她发顶, 磨磨又蹭蹭。
释月不太好动作, 转了身子推他胸膛, 这下可如了方稷玄的意,顺势低下头颅索吻。
缠绵碾吮,春风都钻不进他们之间。
灶上一把荠菜是昨日的,搁了一晚上,有些恹恹的,但往水里泡一泡,就又变成翠绿绿的模样了。
下锅一焯水,就只有一团了,方稷玄攥了水,搁到案板上让释月来切。
荠菜要切得很细致,腊肉也切成细粒粒。
浸水年糕从缸子里掂出来,还泛着微微的酸气,但炒着吃的时候并不碍着。
满南苏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缸用水养着的年糕,年糕新炊出来的时候软得像婴孩面颊,但不多时就会变硬发干。
彻底晒干做年糕片是一个法子,或者就浸在水中,能存上好些时候。
腊肉在猪油里烹香,然后下荠菜碎翻炒拨散,冒出阵阵清新之气,然后再下年糕片慢慢炒软。
方稷玄喜欢吃焦一点的,释月也觉得焦一点更香,所以白糯年糕片边角上都会染上一点焦黄,格外香。
出锅入盘,油润咸香,碎碎的绿荠菜黏在白圆的年糕片上,满城春色也可以凝在这一碗小炒年糕上。
乔金粟总喜欢往释月这跑,只要在这里待着,她总觉得自己还小,是有爹有娘的孩子。
“如今什么好吃的吃不上呢?忙得都没工夫来了,竟还这样巴巴地想着一碗炒年糕。”
释月边说边把一碗年糕放进小厮算盘提着的食盒里,算盘笑道:“我们当家的就是这样,累点辛苦点不打紧,但要是想吃的那口吃不着,她怎么着都不舒坦。”
因为离得近,这一碗充满镬气的炒年糕吃到乔金粟嘴里仅仅只是没那么烫口了,但还是很软糯入味的。
“释娘子学得真快,”乔金粟吃得心情舒畅,瞧着那堆账册也不那么心烦了,道:“我瞧她只在街面上吃了几顿,手艺就差不离了,不像娘,在满南苏住了那么久,做饭还是一股子北江和栓春台的风味。”
绸缎庄子昨夜有批货出了岔子,乔金粟硬着心肠没管,逼张铜麦自己去料理,她忙活了一夜,才睡两个时辰,又起来去打发几个老管事。
眼下正是缺一顿觉的时候,张铜麦倦得打瞌睡了,趴在桌上迷迷瞪瞪地道:“娘做的鲤鱼炖年糕也挺好吃的啊,就是太烂糊了点,太土腥气了。”
“烂糊又土腥还叫好吃啊?”乔金粟轻轻推她,道:“我这账没三两个时辰看不完,你多少吃点粥水,早些歇去吧。”
年糕不好克化,吃了若是立刻就睡,只怕会在胃里结成石头。
因为家里人口少,也清静,前院只有下人和几个心腹女管事住着,乔金粟和张铜麦起居都在后院,书房也设在后院,但因为方便同几个管事议事,所以离前院比较近,走过一个门洞就是了。
入夜了,几个女管事相继告退,外院门落锁的声音传来,书砚手下的婆子们挑着灯笼巡过一圈,来向书砚复命。
书砚收拢了钥匙,又来交给乔金粟。
乔金粟有些倦了,躺在一团昏黄的烛火里合着眼,不过书砚知道她没睡着,除了自己院里,她在别的地方轻易睡不着。
书砚一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书桌上摊开的账册、笔墨、水盂、算盘,一边道:“刘管事有件事儿没同您讲,约莫是不想您心烦。”
这位刘管事从前只是在乔金粟院里伺候洒扫的一个粗使。
某天,乔金粟发现她大字不识一个,记性却是特别的好,谁人在何处同谁说了什么,她即便没留意,只是打耳朵里一晃,事后回忆起来,都能说个一丝不差。
于是乔金粟就带上她一块学字了,一点点教成如今的大管事,左右手。
书砚既然提起这事,必然是觉得有必要同乔金粟说个清楚的。
“她兄嫂回来了,买卖亏得很,身边就带回来一个小儿子。大女儿说是嫁在涌城了,也不知是嫁是卖。”书砚往乔金粟身后多添了一个腰枕,把一碗参茶端给她,继续道:“昨日来铺子里闹,说刘管事这么大年岁了,还不成亲,是给他们刘家蒙羞。”
“这是想要彩礼钱填空子了?”乔金粟用手指撑着额角,道:“不打紧,刘管事摆得平。”
她当然摆得平,这把戏又不是第一遭了,而刘管事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攥着扫把,粗手大脚只会傻笑的憨姑娘了。
乔金粟手下大管事有六个,正好三男三女,男管事都是张巷边手里留下来的,忠心醇厚最是要紧,女管事大多是跟在乔金粟身边磨砺出来的。
不过也有一个朱管事是张巷边看好的人才,只是他那时候已经体力不支,只是觉得这女子身上有锐气,没多想。
后来病中衰弱,只听乔金粟每日跟他说些买卖上的事,一日忽然听乔金粟说到自己提拔了一位朱管事。
张巷边眉头一动,忍不住的笑,笑过之后用苍老而粗糙的手摸了摸乔金粟的面颊,说:“虎父无犬女,咱们的眼光是一样的。”
看见乔金粟脸上显出这种温柔和怀念的神色,书砚知道她一定是在想爹娘了。
“姑娘,回屋里歇吧。”乔金粟这一日都坐着,猛地站起身来竟有些晕眩。
书砚连忙搀扶住她,乔金粟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同爹一样,最不喜欢参茶那股滋味,你去取点薄荷梅子姜来。”
书砚见乔金粟只是一时的昏沉,这才松了手往小厨房去,走到门边摸摸坐在门槛上小丫鬟的黄毛,转脸对乔金粟道:“姑娘就爱冤枉参茶,明明就是久坐血脉不流通,芸儿那丫头就是嘴软,我不在,她喊不动您,叫您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也该走动走动才是。”
芸儿这丫鬟年岁还很小,坐在门槛上,抱着灯笼直打盹。
乔金粟见她这模样可怜可爱,伸手提了芸儿的灯笼,叫婆子抱她睡去。
婆子把芸儿抱起来,道:“唉,头次投胎没投好,第二回 投胎算叫你投准了,我们家可是福窝。”
外院还有几个干杂活的小厮、护院,但内院就全是女子了。
乔金粟笑道:“归置归置,你也歇了吧。明儿早起还当班呢。”
“不打紧的,姑娘,您往湖边走啊?”见乔金粟走偏了,婆子忍不住问。
“自己家,还怕什么?你同书砚说一声,我吹吹风,散散心去。”
乔金粟不在意,这湖是宅门里的内湖,高高的院墙都圈住了,又进不得什么外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今日是十五,月色迷人,乔金粟躺在那片月光下,清风自在,真觉得心旷神怡,什么铜臭杂念都没有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书砚微微抱怨,说乔金粟不该穿得这样单薄还来湖边吹风。
“满南苏春来早,夜风已经暖了。”乔金粟勾去腮边几缕青丝,笑道:“你既担心我受寒,不如烫壶酒来喝?”
毕竟不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千金,没那么多的规矩,况且都是当家人了,哪还有什么桎梏。
书砚搁下梅子姜,又往小厨房去了。
乔金粟歪着身子往石块底下摸索,抓住一根细杆子抽了出来。
湖岸边一向不少玩乐的东西,藏在水草丛里的小舟,掩在树下石块边上的鱼竿,还有特意捡出来打水漂的一堆扁石头。
说起来这湖泊着实给她们一家带来了不少欢乐,爹娘身子不好那几年,远的地方也去不了,只泛舟湖上,岸边垂钓,也着实抚慰了他们病中残躯。
每年徐广玉忌日,下人们都会在岸边祭祀,这是张巷边的授意,今年也快到日子了。
徐广玉死在春末,正是满南苏吃茭白的时候。
乔金粟手上有徐广玉所作的一本小小画册,是当年那杀人窃贼看不上没拿的。
小册的最后一页画的就是茭白,前头画的也都是一些时令蔬果,什么日子吃什么,随笔之作,偶有几字点评,甚至还有涂抹痕迹,但乔金粟很喜欢,一直搁在枕畔。
茭白那一页他也写了一句话,‘清油炒不如猪油炒味美,奈何猪油价贵。’
乔金粟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笑出了声,似乎能听到少年郎托腮叹气的口吻,这本小册子比他所有的画作都要鲜活。
徐广玉是块蒙尘的宝玉,他生前已经很拮据,只死守着祖宅不肯买,家中只有一守门老奴,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动手。
小人登门,窥见他的画作心生歹念,欲占为己有,杀人夺财还占名,如今人头落地,犹不解恨。
徐广玉其实与乔金粟同岁,但命就那么长,现在的乔金粟已经大了他好几岁。
湖面下波浪涌动,像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要破水而出。
乔金粟回神,赶紧一扬鱼竿,却见只是一条豆丁小鱼儿。
“动静倒大。”乔金粟小心翼翼地取下鱼儿,托在掌心浸进水中。
鱼儿还没游出去一尺,水面下忽然有个黑洞洞的大口浮上来,顷刻间吞没小鱼儿,只差一点就要咬到乔金粟的手了。
“啊!”乔金粟惊得倒跌在湖畔,那黑物很快又没进水里,只留下阵阵涟漪。
“姑娘,姑娘!”书砚砸了一盅酒,急急忙忙跑过来。
“不打紧,应该是条大黑鱼。”乔金粟回过神来,也觉自己吓成这样真是好笑。
书砚搀着她坐回石块上,也转脸看湖面,道:“老爷原先不是说了吗,咱们家里这湖边上一圈清浅,约莫也就半丈,可湖心那一块瞧着颜色多深啊,日头都照不进去,指不定能养出多大的鱼儿来呢。”
乔金粟望着湖心那处浓黑似墨的色泽,心里忽然腾升起一种无边的孤寂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