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释月的确很会花银子, 而方稷玄又不叫她用幻术作假,银子四外流通,万一到了哪个术士妖物手里, 虽然他俩在一块, 真不怕谁顺藤摸瓜找过来, 但也不想被扰了清静。

张巷边是个有银子挣能起得比鸡早的性子,第二日就笑呵呵地跑过来过来拿了几把果干样品往茶轩去了, 当天中午就来车拉货, 跟释月结了现银。

这些果干并非种植而是野采所得, 即便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也少有贩卖的。

茶轩的掌柜其实很识货,张巷边又通晓北江物产,没叫他三言两语唬住, 谈了个很高的价钱, 即便他抽了两成, 也敢扪心自问是很够意思的。

释月眼瞧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果干、榛子搬上车, 这一笔买卖够油旋铺子半年的进项了,她把玩着手里的一把银馃子, 神色淡淡。

张巷边总觉得这俩人多得是自己不知道的路数, 于是凑上前来笑道:“释娘子, 我这就先去了,日后若还有什么买卖, 多多照顾,就当绕我几个茶钱。”

释月随意地颔首, 道:“仔细些, 别给我惹什么烦人的玩意回来。”

张巷边点头哈腰, 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茶轩的诗会要一整日, 乔金粟前一天就去了, 与个妇人学了几分规矩,虽跟那些世家**出来的丫鬟比是差远了,可应付一日还够用,她又不是真做下人去!

挑来的这些小姑娘在外头已经算是机灵了,可一拿到场面上来,每个都带着点呆滞笨拙气。

乔金粟因跟着张巷边一路从北江来,路上跟着他在货栈落脚,上下左右都是天南海北的货商,总有好事的人凑上来逗弄她几句,乔金粟原先被吓得都掉眼泪,后来渐渐没那么敏感怯懦了。

到现在若有个与张巷边相熟的买卖人来家里喝酒,看轻乔金粟年纪小,言语上戏弄几分,她也会回嘴。

张巷边自己也是靠嘴皮子活的,对于她这点小油滑很包容,不怎么小题大作。

有些客人大度,哈哈一笑置之,也有小气的,面上有些愠色,张巷边就赶乔金粟出去,边笑边说:“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说笑话罢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也有分外计较的,白乔金粟一眼,说什么三岁看老,日后不知要赔多少嫁妆!

“嫁妆个屁。”乔金粟端着一笸箩的花生蚕豆壳出来,掩上门时听见张巷边如是说:“爷还要掂量掂量彩礼呢!”

把一碟‘红珠落雪’糕点摆到茶桌上,乔金粟安静轻巧地抱着茶盘退到一旁。

学规矩的时候头一条就是不准露出馋相来,在这方面乔金粟最稳重,因为她差不多能知道这些糕点的味道。

‘红珠落雪’不就是鹤莓米糕吗?只不过用是鹤莓在米糕上嵌出了朵朵红梅。

鹤莓干乔金粟吃过,酸甜微韧,蒸米糕她也吃过,前几天张巷边生辰的时候,她娘在灶上还学着蒸了一笼,她和乔银豆分到了一小块,蓬松香软。

“烟池生绿柳,一夜红梅老。”

这诗,乔金粟觉得挺好,简简单单,她也听得明白,那些漂亮尊贵的大姐姐们也先客套地赞一句好,后又纷纷望向李应茹,等着她点评。

乔金粟只敢偷偷觑一眼她的侧脸,觉得十分清秀,书香氤氲。

李应茹在众千金中最是位高,径直道:“你这一句诉的是雪消春来之景,走了题了。”

乔金粟才听释月念了三两本诗集,才疏学浅,哪里能说得上什么门道,顺着李应茹的话一想确是如此,下意识跟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又有一位姑娘轻转团扇,笑道:“玉骨寒枝怯素妆,一醉红梅九霞觞。”

李应茹赞了一句好,乔金粟又是不自觉轻轻颔首,方才头没开好,众人都有些怯于开口,这下得了李应茹的赞扬,一时间就热闹起来,一句接一句的冒出来。

但她们说得太密,乔金粟跟不上听,而且似乎没有合李应茹心意的妙句,她只是品着茶,没有点评。

乔金粟渐渐也走了神,被一旁那株枣树上盘卧着的一只小东西勾去了目光。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叫男宾那边拿几句好诗来听听。”见李应茹兴致缺缺的,方才那位做诗得赞的姑娘提议道。

“也好。”李应茹道。

不一会就拿来几张落了诗的纸,看诗先瞧字,李应茹听人说今日诗会有冀州舒家的公子,翻了几张都是中规中矩的字,找不出太好的,倒是瞧见一句诗不错——‘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

“诗不错。”李应茹瞧了瞧落款,见就是舒君誉,微微一怔,极轻地自语了一句,“字怎么不如小时候了。”

因她没念出声来,乔金粟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诗,就略略一踮脚,想要看个清楚,结果被掌事的妇人一拽脖领子。

乔金粟往后摔去,仰面跌在树下,树上的小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响动惊着了,飞跃而起。

乔金粟眼睁睁见它好像是飞进了云里,又被阳光一照,晃得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哪找来的毛躁丫头?!”李应茹身侧一个总捧她说话的姑娘斥道。

乔金粟心里也怕,涨红了一张脸。

李应茹见她圆眼圆脸圆鼻头,又是一张红扑扑的脸,倒是可爱,一时兴起冲她招招手。

“好端端的站着,怎么会摔呢?”

乔金粟掸掸衣裳走过去,没说掌事拽她的事,她也确实做不好,就道:“我踮脚想看诗,没站稳。”

有嗤笑声响起,乔金粟的脸更红了几分,李应茹倒是没笑,只是有些惊讶,“你识字啊?”

乔金粟绝不好意思点头的,只看向那句诗,道:“冬好,白雪,剩下的都不认识了。”

李应茹就给她念了一遍,又问:“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好。”

“好在哪里?”

听见李应茹问个卑下丫头的意见,旁人面上都有些藏得住或藏不住的不满。

“灵气不死板。”乔金粟憋了一会才道。

她脸更红了,因为这句点评其实是释月说的,当时她同蠹老头在比较几首写景诗的好赖,乔金粟在边上听了,记了,觉得放在眼下也恰当。

“呦,看不出这丫头倒是心高。”

“是啊,咱们的诗都成死板的了。”

“那你也来首灵气些的打油诗听听。”

“唉,同个丫头较什么真呐。”

“不是咱们的诗不好,是舒公子的诗太好。”

听到是舒公子写的,乔金粟的心莫名一跳,李应茹见她若有所思,带着点好奇问:“可是有诗?”

乔金粟一惊,瞪大了眼望李应茹,众人见她这惊慌神色便笑,笑也罢了,有些讥讽委实难听。

乔金粟咬了咬唇,脑海中忽然冒出方才那团白雪之物从半空中飞纵而过的样子,像扯开了一张裘袄。

她想起北江漫天鸭绒白雪落下来,顺着爹没修理好的窗缝钻进来,差一点把灵堂上的香烛吹灭了,她急得爬上去用板子挡,掌心一下就按在还烫的一摊蜡油里。

乔金粟攥了攥拳头,隔着记忆好似触到那一摊灼热,像是爹留给她最后的温度。

“白袄铺天地,红蜡融树梢。可不可以?”

虽是粗浅直白了些,但也很妙。

在一片安静中,李应茹轻轻笑起来,隔着帕子蹭了蹭乔金粟的脸,说:“很可以,我略改两个字,你听听?”

乔金粟自然点头,就听李应茹略一斟酌,道:“素缎铺天地,红蜡融满枝。世事随春风,悲喜终幻渺。”

乔金粟心中含悲,可她识字不多,如何能述出伤感之情?

李应茹这么一改,居然更契合她心中真正的情感。

“多谢李小姐,你做的诗真好。”乔金粟忍住泪意,扯开一个笑,说。

“这是你的诗。”李应茹认真道。

乔金粟哪敢担这个名头,连忙摇头。

今日的诗会,每一道糕点就是一道题,末了先归拢了这些诗,分出次序来,舒君誉几乎是包揽了头名,只在以‘寻’为题眼的诗上败给了李应茹,还有就是在这首白雪红梅诗上有些商榷不下。

李应茹不觉这诗是她的,乔金粟又不在意这头名,众人也不拿她当回事。

乔金粟虽没有什么彩头,但临散场的时候,李应茹吩咐掌事的,说让厨房把没吃完的干净点心都给她带回家去,还说下回再办诗会茶会,也要叫上乔金粟伺候。

这就叫人不敢贪了她的赏。

花市在城南,茶轩在城西,乔金粟毕竟还是半大个孩子,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乔金粟抱着一个大包袱从偏门出来,见张巷边驾着骡车来接她,于娘子抱着乔银豆也在车上。

她先是一愣,有些感动,又有些别扭。

他们仿佛是一家子。

“行哈,挺给我长脸的!”张巷边边赶车边扭头打量那一包袱糕点,“有好模样的留几块,我送人用。”

酥皮绿豆饼都碎了一兜子,卖相不好的点心多得是,够她们吃个痛快了。

在娘的夸奖和妹妹满足的笑声中,乔金粟终于还是扬起了嘴角,咬着一块山里红水晶糕。

偏门和正门走出的车马并到一条道上,张巷边哪会跟贵人抢路,就歇在了巷弄瞧着一辆辆马车走过去。

李应茹的马车虽不是最精美的,但却是最严密牢固的,寻常的箭都射不穿。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笑声传了过去,她的丫鬟绢书开了车窗看了眼,对李应茹道:“就是那个姓乔的丫头,同她妹子正吃着姑娘赏的点心呢,两只傻小猫似的。”

车窗还没关上,边上忽然踱过一抹白影,瞧着李应茹神色有些好奇,绢书又把车窗推开一些,就见白衣白马佳公子正偏首对乔金粟笑道:“小妹妹,素缎红蜡,可是你的诗?”

乔金粟羞得不会说话了,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但又口齿清晰的强调着,“是李姑娘的诗,我只讲了几个字。”

“李姑娘诗情甚好,”舒君誉声音忽然柔似春风,添了许多暧昧,“我知道的。”

李应茹这春风裹挟,却一拧眉,嗔怪道:“知道个什么,在街面上这样讲。”

绢书抿唇笑着,慢慢将车窗关上。

骡车路过书铺的时候,乔金粟给蠹老头半包芝麻云片糕,两块桃酥,大方得于娘子都心疼,但天热起来了,点心也存不住。

她还把点心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叫蠹老头高兴极了,也说她给自己挣脸呢。

乔金粟有心想分些点心给释月,但直到她一向吃得好,不稀罕别人剩下的,倒不如用自己挣来的几个铜子买个糍糕给她吃呢。

路过释月家后院的时候,一股极香的油味飘出,炸得人舌底冒水。

“嚯!方郎君这辣子香得,闻一闻都肚饿。”张巷撺掇乔金粟,“你去管释娘子讨一碗辣子来,晚上叫你娘蒸滋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