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的,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 [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孩子,我不能不再一次祝贺你的幸运。两年半以来这是你音乐成就以外最大的收获了:相信你一定会珍惜这美满的婚姻,日后开出鲜艳的花来!

今晨(八月一日)又接汇款五十镑,想必是你友人中有一位已经把汇款先交给你了。可是林先生的画都未签名,五月至六月我们选画时疏忽未注意(你看爸爸一生如此细心,照样出岔子!),等到把画交给荣宝斋装裱完成才发觉,而林先生却远行内蒙古未归。据代他料理杂务的学生说,要八月底九月初回沪,比原定日期延长了两个月。他家留有图章,已去盖好;但转念一想,没有签名总不够郑重。倘林先生能于九月五日前回来,画可于九月十日前寄出,则十月底可到伦敦。你在十一月初除五日一场演出外,还有空闲料理画事。倘购画的友人不在乎签名,有了图章即行,我们当然可提早寄你,不过总觉不大妥当。你看怎么办?

弥拉报告中有一件事叫我们特别高兴:你居然去找过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弥拉写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个月来(在杰老师心中已是一年多了),我们盼望你做这一件事,一旦实现,不能不为你的音乐前途庆幸。—写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么原来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长信,又得推迟十天了。但愿你把技巧改进的经过与实际谈得详细些,让我转告李先生好慢慢帮助国内的音乐青年,想必也是你极愿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六日,九月二十二日以前,你都有空闲的时间,除了出门休息(想你们一定会出门吧?)以外,尽量再去拜访那位老太太,向她请教。尤其维也纳派(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那种所谓repose [宁静]的风味必须彻底体会。好些评论对你这方面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于追求细节太过,以致妨碍音乐的朴素与乐曲的总的轮廓,批评家也说过很多次。据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这些毛病,往往你会追求一个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觉钻入牛角尖(今后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从了高明的指点,你回头是岸,纠正起来是极快的,只是别矫枉过正,往另一极端摇摆过去就好了。

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尽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

听说你去看过恩德的老师,是否也是请教去的?

七月初你在英国外省弹贝多芬的作品一〇九的奏鸣曲,批评不佳,此次去维也纳灌片,演奏此曲谅必改观。你自己觉得总成绩如何?钢琴不会仍是去冬那一架音色不平衡的了吧?

昨日香港Nestles [雀巢]公司来信,说你岳父托该公司瑞士总公司的友人转嘱港店,代寄食物包给我们,还问我们以后再要什么,每隔多少时期寄一次。盛情高谊,太动人了。本想去信只此一遭,以后勿再见赠,但细想之后,恐令岳父一番热心,不接受也不大好,显得不够亲切,故打算今后只要港方寄一些生油牛油之类价廉的东西,你觉得好吗?

再:十一月至明年三月初,你们俩都不在伦敦。假如事先与Harrods [哈罗兹百货]约好,每两月寄一食物包给我们,不知有否困难?付款手续有麻烦吗?近来你们花钱多,访美旅行费用又昂,一次预付Harrods四五十镑,对你们经济有没有妨碍?望一一如实见告,再做决定。

敏今夏假期有四十五天:浮肿已退,只是瘦如猴子,关节炎仍纠缠不休,正在服中药。在家由我为之补英文(读王尔德的喜剧,如时间许可,还要读萧伯纳的),每天也拉拉提琴,晚上听唱片。学习仍照原订计划,在外语学院读完三年,明年暑天毕业后回国际关系学院(即前外交学院)当助教,同时跟外籍专家进修。这样的前途也是不容易得到的了,我们都替他高兴。—他要的文法书文学史已于十日前收到,谢谢你和弥拉费心费钱!

给李先生的谱也到了,她要我向你道谢。巴托克等近代乐曲一份都没有,是否因你太忙,无暇搜罗?那就等等再说吧。我们为了亲友一再叫你们俩麻烦,心里沉重得很。不过那些亲友直接间接也都有德于你,回敬一下亦是应当的。人生无非是欠人的情,还人的情。

李赫特有机会听你弹琴吗?对你有什么意见?他夫人想必仍然那么热情。

上面说到维也纳派的repose [宁静],推想当是一种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境界,有点儿像陶靖节、杜甫(某一部分田园写景)、苏东坡、辛稼轩(也是田园曲与牧歌式的词)。但我还捉摸不到真正维也纳派的所谓repose,不知你的体会是怎么回事?

近代有名的悲剧演员可分两派:一派是浑身投入,忘其所以,观众好像看到真正的剧中人在面前歌哭;情绪的激动,呼吸的起伏,竟会把人在火热的浪潮中卷走,Sarah Bernhardt [莎拉·伯恩哈特]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纪念剧院)。一派刻画人物惟妙惟肖,也有大起大落的**,同时又处处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节度,从来不流于“狂易”之境。心理学家说这等演员似乎有双重人格:既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演员使他与剧中人物合一,观众使他一切演技不会过火(即是能入能出的那句老话)。因为他随时随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观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峰顶仍然能控制自己。以艺术而论,我想第二种演员应当是更高级。观众除了与剧中人发生共鸣,亲身经受强烈的情感以外,还感到理性节制的伟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伟大。这伟大也就是一种美。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浪涛的美,疾风迅雨之美,或是风和日暖、鸟语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却近于钻石的闪光,星星的闪光,近于雕刻精工的美,完满无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与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学,生活艺术。

记得好多年前我已与你谈起这一类话。现在经过千百次实际登台的阅历,大概更能体会到上述的分析可应用于音乐了吧?去冬你岳父来信说你弹两支莫扎特协奏曲,能把强烈的感情纳入古典的形式之内,他意思即是指感情与理性的平衡。但你还年轻,出台太多,往往体力不济,或技巧不够放松,难免临场紧张,或是情不由己,be carried away [忘乎所以]。并且你整个品性的涵养也还没到此地步。不过早晚你会在这方面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进以后。

国内形势八个月来逐渐改变,最近周总理关于文艺工作十大问题的报告长达八小时,内容非常精彩。唯尚未公布,只是京中极高级的少数人听到,我们更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敢轻易传达。总的倾向是由紧张趋向缓和,由急进趋向循序渐进。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会有更明朗的轮廓出现。

法国的Etiemble [埃蒂昂勃勒]教授(《东游记》的作者)曾见过你与弥拉,在哪一年呢?你从来未与我提过。

访美演出节目望郑重考虑,事先多与有经验的人商量,勿主观太强。再者美国记者讲话尖锐得很,提起问题来往往很“促狭”。望特别留意,别说溜了口。宁可装傻一些,对政治最好绝口不提,有问也坚决不答。我这样提早告诉你,要你印象深一些,多有思想准备。

八月底至九月初旬访问以色列的谈判肯定没有?能抓空即来详谈。十一月后你更无暇执笔了。一切保重!知道你认认真真服维他命丸,很高兴!

爸爸 六一年八月一日

"After reading that, I found my conviction that Handel's music, specially his oratorio is the nearest to the Greek spirit in music更加强了.His optimism,his radiant poetry, which is as simple as one can imagine but never vulgar,his directness and frankness, his pride, his majesty and his almost physical ecstasy.I think that is why when an English chorus sings Hallelujah they suddenly become so wild, taking off completely their usual English inhibition, because at that moment they experience something really thrilling,something like ecstasy…"

“读了丹纳的文章,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亨德尔的音乐,尤其神剧,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也许就因为此,英国合唱队唱Hallelujah[哈利路亚]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豪放,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摆脱干净,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类似出神的感觉。……”

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含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两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