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地神游了一趟,做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地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
照片则是给我们另一种兴奋,虎着脸的神气最像你。大概照相机离得太近了,孩子看见那怪东西对准着他,不免有些惊恐,有些提防。可惜带笑的两张都模糊了(神态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动作,光圈要放大到F.2或F.3.5,时间用1/100或1/150秒。若用闪光(即flash)则用F.11,时间1/100或1/150秒。望着你弹琴的一张最好玩,最美;应当把你们俩作为特写放大,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实在太小了。另外一张不知坐的是椅子还是车子?地下一张装中国画(谁的?)的玻璃框,我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望说明!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
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得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要说exile [放逐],从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过这苦难,但丁便是其中的一个;我辈区区小子又何足道哉!据说《神曲》是受了exile的感应和刺激而写的,我们倒是应当以此为榜样,把exile的痛苦升华到艺术中去。以上的话,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伤愁苦,但至少能供给你一些解脱的理由,使你在愤懑郁闷中有以自拔。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带点儿宗教家的心肠,会变成追求纯技术或纯粹抽象观念的virtuoso [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谓抽象主义者一类的狂人;要不带点儿哲学家的看法,又会自苦苦人(苦了你身边的伴侣),永远不能超脱。最后还有一个实际的论点:以你对音乐的热爱和理解,也许不能不在你厌恶的社会中挣扎下去。你自己说到处都是outcast[浪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艺术也是一个tyrant [暴君],因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tyrant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术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么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humiliation [屈辱]和misery [痛苦],能够resign [屈从]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门。你可曾想过,肖邦为什么后半世自愿流亡异国呢?他的Op.25 [作品第25号]以后的作品付的是什么代价呢?
去年春天你答应在八月中把你的演出日程替我校正一遍。今年三月你只有从二十日至三十日两个音乐会,大概可以空闲些,故特寄上六一年七月至六四年七月止的日程表,望在三月上半月细细改正后寄回。头三页,六二年曾寄给你,你丢失了。以后几张都是按照弥拉每季事先寄的日程表编的,与实际演出必有差距。所有的地名(尤其小国的,南非南美北欧的)望一一改正拼法。此事已搁置多年,勿再延误为要!
你久已不在伦敦单独演出了,本月二十一日的音乐会是recital[独奏会],节目单可否寄一份来?卖座情形亦极想知道。
我一直关心你的repertoire [演出曲目],近两三年可有新曲子加进去?上次问你巴赫和肖邦Etudes [《练习曲》]是否继续练,你没有答复我。
你的中文还是比英文强,别灰心,多写信,多看中文书,就不会失去用中文思考的习惯。你的英文基础不够,看书太少,句型未免单调。
——溥仪的书看了没有?
此信望将大意译给弥拉听,没空再给她另写了。诸事珍重,为国自爱!
爸爸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
任何艺术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上叫作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人所谓between lines [弦外之音]。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的启示往往有些还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所表现得最是飘忽,最是空灵,最难捉摸,最难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懒于探索,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弦外之音。其实真正的演奏家应当努力去体会这个潜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谓“听无音之音者聪”,无音之音不是指这个潜藏的意境又是指什么呢?)而把它表现出来,虽然他的体会不一定都正确。能否体会与民族性无关。从哪一角度去体会,能体会作品中哪一些隐藏的东西,则多半取决于各个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传统。甲民族所体会的和乙民族所体会的,既有正确不正确的分别,也有种类的不同,程度深浅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岳父的默契在于彼此都是东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无共同之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觉得心心相印,也是这个缘故。大家都是中国人,感情方面的共同点自然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