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十四日信发出后第二天即接瑞典来信,看了又高兴又激动,本想即复,却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断,延到今天方始提笔。这一回你答复了许多问题,尤其对舒曼的表达解除了我们的疑团。我既没亲耳朵听你演奏,即使听了也够不上判别是非好坏,只有从评论上略窥一二;评论正确与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怀疑人家说的不可靠,也没有别的方法得到真实报道。可见我不是把评论太当真,而是无法可想。现在听你自己分析,当然一切都弄明白了。以后还是跟我们多谈谈这一类的问题,让我们经常对你的艺术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门艺术不如此!真懂是非,识得美丑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你对艺术上的客观真理很执着,对自己的成绩也能冷静检查,批评精神很强,我早已放心你不会误入歧途;可是单知道这些原则并不能了解你对个别作品的表达,我要多多探听这方面的情形:一方面是关切你,另一方面也是关切整个音乐艺术,渴欲知道外面的趋向与潮流。
你常常梦见回来,我和你妈妈也常常有这种梦。除了骨肉的感情,跟乡土的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纯粹出于人类的本能之外,还有一点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所独有的,就是对祖国文化的热爱。不单是风俗习惯、文学艺术,使我们离不开祖国,便是对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应,也随时使身处异乡的人有孤独寂寞之感。但愿早晚能看到你在我们身边!你心情的复杂矛盾,我敢说都体会到,可是一时也无法帮你解决。原则和具体的矛盾,理想和实际的矛盾,生活环境和艺术前途的矛盾,东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气质的矛盾,还有我们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矛盾……如何统一起来呢?何况旧矛盾解决了,又有新矛盾,循环不已,短短一生就在这过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无数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暂时遮盖了,使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至于“认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讪笑的问题,事实上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一切要靠资历与工作成绩的积累。即使在你认为更合理的社会中,认真而受到重视的实例也很少;反之在乌烟瘴气的场合,正义与真理得胜的事情也未始没有。你该记得一九五六至五七年毛主席说过党员若欲坚持真理,必须准备经受折磨等等的话,可见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彻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罗曼·罗兰写的《名人传》和《约翰·克利斯朵夫》,执着真理一方面要看客观的环境,另一方面更在于主观的斗争精神。客观环境较好,个人为斗争付出的代价就比较小,并非完全不要付代价。以我而论,侥幸的是青壮年时代还在“五四”运动的精神没有消亡,而另一股更进步的力量正在兴起的时期,并且我国在一九四九年前的文艺界和出版界还没有被资本主义腐蚀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反过来,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文坛、报界、出版界,早已腐败得出于我们意想之外,但法国学术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还有一些认真严肃的学者在钻研:这岂不证明便是在恶劣的形势之下,有骨头,有勇气,能坚持的人,仍旧能撑持下来吗?
以前要你核对的“演出日程”,有空即批注寄回!你能否寄一张贝多芬唱片给马先生(地址另附条)?托你平时买惯唱片的零售店,比威斯敏斯特可靠!
在瑞典重弹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成绩怎么样?
国内年成今年比去年好,粮食略有好转(但北方学校还是细粮少),副食品如鱼肉蔬菜也比以前供应多了一些。
冬天能去巴伐利亚最好,在那种环境中即使不完全休息,也于身心有益。
不多写了。一切珍重!
爸爸 六二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