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马加鞭赶了整整两日两夜方才抵达了永安城。
城门外,一队人马迎面而过,激起尘土漫天。
在那片尘土之中,我又一次看到了一段属于“柳绡玥”的过往……
冬日,大雪纷飞。
往常热闹的街头人烟稀薄,人们皆是行色匆匆,顾不得去看一眼几乎将自己绊倒在地的异物。
那异物原是一个女子,她自昨夜突然摔倒于路的中央不省人事。
经过一夜的落雪,她整个人被掩埋其中。
远处有马车驶来,正正从那女子身上碾压过去。
霎时,那血漫过冰雪蜿蜒向前。
马车停驻在前方,自车上走下来一位身着墨色大氅的公子,他蹙眉望着地上的血污,一步步踱向那团血色隆起。
车夫的牙齿在打颤,“殿下,小的适才没有看清,这雪中掩埋的好像是一个人!”
苏言尘俯下身去看,默了半晌,他对车夫吩咐道:“阿崔,好好给她安葬了吧。另,找到她的家人,多打赏些银两。”
他正欲转身,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被一物紧紧束缚。
阿崔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殿……下……,有……有……有鬼!”
苏言尘垂眸去看,赫然发现自己的脚正被一只从雪中探出来的手紧紧捉住。那手攀着自己的腿带动整个隆起颤动、崩塌,随后自其中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女子长呵一口气,覆在她身上的雪随之簌簌而落。那月白色衣衫被血染成大片斑驳。
她抱怨道:“我睡得正酣,是谁扰我清梦?”
她的秀发已冻结成冰,整张脸亦是毫无血色,只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流动着别样的生机。
她望向苏言尘,娇嗔道:“呀,原来是苏郎来了,妾在此处恭候多时!”
她的声音甜糯空灵,却不染一丝温度,寒如冰川。
苏言尘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人是鬼?”
女子眨了眨被冰雪压得极重的睫毛,“苏郎,你许妾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如今竟由妾睡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于心何忍?妾要随你回家,不要再睡在这里,这里太硬了,一点也不舒服。”
车夫惊得瞠目结舌,“殿……殿下,她……她好像……是一个疯鬼。”
女子怒瞪车夫一眼,怼道:“我是柳绡玥,不是疯鬼!你才是疯鬼,你们全家都是疯鬼!”
苏言尘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冷声问道:“你冒充林予绡接近本王有何企图?”
“苏郎,妾便是柳绡玥啊!”女子将眉心处的花钿摘下,花钿消失的地方露出一块月牙形疤痕。
“庆元五年,苏郎被行刺,是妾为你挡下了那一剑。你可还记得?”
柳绡玥的眉间永远点缀着一只红色花钿,唯有苏言尘一人知晓那花钿之下掩藏着一处疤痕。
那是烙在苏言尘心头的一枚疤,他曾发誓往后余生皆要护柳绡玥周全,再不会让她受一点伤。
然……
女子继续撩开自己肩膀处的衣衫,再露出一块陈年旧疤,那疤痕如手掌般大小,其纹路斑驳不平,甚是狰狞。
“苏郎,可还记得这块疤痕?这是你审讯妾时,亲手在此处烙下的痕迹,”女子好似在讲一件极好玩的事情,她眉色飞舞、唇角漾笑,“妾至今记得那滚烫的铁块按在妾身上的一瞬,呲啦一声,一阵黑烟……”
苏言尘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只紧紧地盯着那处疤痕。
苏言尘忽觉周身一阵阴冷,捏住女子下颌的手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女子见状,轻声吟道:“离鸾别鹤花落去,蓦然回首鬓已霜。”
苏言尘的身体一滞,他将手抚向落在女子秀发上的雪花,默默重复着:“蓦然回首鬓已霜……”
女子就势将整张脸靠向苏言尘肩头,“苏郎,妾在此处守候了你整整七百三十日,那日妾在刑场之上远远地望着落在你肩头的雪,真是好生羡慕!彼时,妾好想化作一粒雪花,落在你的肩头,哪怕只是一息的停留,妾便知足了。”
苏言尘黝黑的双眸好似被注入了一潭清水,幽幽**漾开来,他喃喃问道:“你,究竟是谁?”
两年前的冬日,苏言尘奉圣上之命亲自监刑。
也是这样的漫天落雪,也是这般的寒冷。
时为囚犯的柳绡玥身着灰白色囚衣跪在离他两丈之远的空地上。
直到柳绡玥人头落地的一瞬,苏言尘才有勇气向她看去。
柳绡玥最后的那一抹眼神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从此如影随形萦绕于他的记忆之中。
眼前的女子不经意间的眼神却总能莫名牵动着他久违的一丝情绪,那是他唯一的柔软与伤感。
女子附在苏言尘肩头,轻声呢喃:“苏郎,你已抛弃了妾一次,不要再把妾丢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妾,怕冷,怕极了!”
苏言尘垂眸,沉吟道:“你非要以身饲虎,本王便成全你!”
马车疾驰在路上,那滩血水被雪覆盖,了无痕迹。
女子身上的伤口亦悄然愈合,唯有那月白色衣衫之上残留的血污依然清晰可见。
……
原来我与那苏言尘曾有过如此多的牵绊。
原来我弄丢的记忆竟有那么多,那么多。
心隐隐作痛,泪水却早已在眼眶中枯竭。
“既然忘却,又何必忆起?既然放不下,又何须强行遗忘?”我喃喃自语道。
“姑娘可是忆起了不开心的过往?放下吧,将那些不开心统统都丢弃吧!”苗心紧跟上来,抚慰我道,“公子曾说,人生难得有重新启动的机会,望姑娘珍惜之。”
苗心不愧是我三哥哥**的人,心思敏锐,善于察言观色、捕捉人心……
“重新启动,抹去过往曾属于自己一切痕迹,于一个并不愿割舍一切的人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我偏头看向苗心,开启了灵魂追问,“苗心,你是心甘情愿的吗?若非如此,我定帮你恢复到你原本的身份!”
我赌苗心定会为我的此番承诺而欣喜若狂。
“谢姑娘好意,奴婢不需要!”
苗心的回答干脆利落。
我凝望着她的脸,意欲捕捉到她的真实情绪。
然,她却别过脸去,将我的视线逃避开来。
“也罢,待你厌倦了这种生活,再来向我诉说。”
“我是心甘情愿的!”苗心斩钉截铁地说,“姑娘,你不是我,自然不会理解我的选择。我不求别人理解,只求遵从自己的心。”
她愈是回答的笃定,我的心情愈是颓然。
这世上有太多人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
若非情不得已,谁人愿意永远充当别人的影子,为别人续写人生?
谁人愿意被迫与从前的自己割舍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