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者也没什么区别了。”塞西尔摸摸肚子, “亚桑,午餐多上一份一样的吧,虽然不知道这位客人能不能吃。”

亚桑迟疑了一下, 但在塞西尔静静地向他看过去后, 年轻的侍卫避开了视线,应下后带着队大步离开。

殿内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个你可能比较熟悉。”塞西尔踱步到桌前拿起一个精巧的小盒子,“从遥远的东方远渡到这里来的,听说很珍贵, 我也只有一点点。”

柏林看他把盖子打开,发现是茶叶。

从这一句话,柏林猜测八九不离十, 这里并不是他所在的现代世界。

直觉对方不会再对他做什么,柏林放松下来,乐观的想应该不是所有古老的国度都有断头饭的概念,他的重点放在前一句:“什么叫没有区别啊?”

塞西尔又笑了, 柏林发现他在侍卫离开后,神态再度回到了最初放松的状态, 甚至很平和:“我出不了这座宫殿。想方设法把你关在某个地方,和让你时刻跟着我, 有什么区别?”

“我说要把你关起来,你好像也不记仇,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唔, 亚桑看着你的眼神不好受吧?不必在意他。”塞西尔提起亚桑的语气不像柏林想象的熟悉信任,比起得力属下,更多的是厌烦。

“我知道你是人类……不是怪物。”

最后一句话听不太清, 他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柏林一时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塞西尔收回视线看着他:“你做好心理准备, 亚桑会去跟神殿的人报告你的出现。虽然他们更可能会顺应神谕什么都不做……但如果你能离开,最好尽早走。”

柏林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前脚要杀他,后脚又让他离开:“亚桑不是你的,呃,属下吗?”

他以为亚桑听命于塞西尔,没想到塞西尔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托着下巴笑:“他可不听命于我。”

“你真的是预言里会让我为你沉睡千年的人吗?”塞西尔眼里藏着很多柏林看不懂的东西。

如果是擅长观察解读的人,大概会感知到’四分痛恨、三分麻木、两分讥讽,和一分隐隐的希冀’。

但柏林看不出这么多东西,他跟对方才第一次见面,只觉得塞西尔有话不好好说。

柏林是个简单的人,他喜欢直接的沟通方式,不喜欢打哑谜。

于是他在发现自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之后,很干脆地承认:“我听不懂。你可以有话直说吗?”

塞西尔:“……”

他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像柏林这样说话直来直去,拒绝神神叨叨的人,而且他大概比看上去受用。

因为柏林发现他的好感度涨了,由0变成了1。

柏林:所以你是有点高兴,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你又在看我的头顶了。”塞西尔抬起手,像个第一次征服四肢的小朋友一样,以一种看着不太聪明的姿势,在头顶上胡乱挥了挥:“这跟你的特殊能力有关,对吗?”

柏林坚决不承认,反正对方没有证据:“不,我只是觉得你头发有点油。”

塞西尔:“…………不可能。”

柏林一口咬定,眼神认真:“真的,你上一次洗头是什么时候?”

塞西尔居然真的思考了片刻。他甚至还掰着手指头仔细数了数:“一、二、三……”

柏林这下子的确有点好奇了:“三天?”

塞西尔一顿,摇头:“三年。”

柏林:“………………”

他沉默地看看对方实际上清爽丝滑的头发,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了一点。

在柏林表现出明显的嫌弃后,柏林发现

,塞西尔的好感度从1又降回了0。

柏林震惊,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好感度涨得这么抠抠搜搜,还会往下掉的:“你好记仇呀。”

塞西尔的好感度又涨了回去。

柏林:“……”

他好像是喜欢听我说实话,不确定,再看看。

脚步声传来,这一次不是亚桑所带领的侍卫队,而是端着食物和水进来的侍从。

柏林注意到,他们从走进来之后就没抬起过头,一直战战兢兢保持沉默,连一个字也不跟塞西尔搭话,放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他发现自己最初的理解好像确实不太对,有话直说:“为什么他们都很怕你的样子,你经常动不动就要’处理掉’什么人吗?”

柏林不理解也不赞同对方的举动,他只是不记仇,并不是不追究。

塞西尔捏起一颗葡萄,没有生气:“我没杀过人。神官们说预言是绝对的,那么你不可能会被我杀死,我只是不太甘心……所以想试一试。他们怕我,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是个’怪物’。”

他似乎不介意将一切告诉柏林:“神殿里供奉的是光明神。”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神殿是实际上掌控帝国的存在,这种凌驾于王室的权利已经维系了数百年,直到有传言说光明神已然陨落,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神了。

又或者说,神明一说,从根本上就是一个构造出来的骗局。

这个消息或许是从想要收回权利的王室那里流出来的,又或许是神殿中出了叛徒。总之结果是神殿的地位岌岌可危,急需要证明“神明”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幸运的是,他们在贫民窟意外搜寻到了一个有着黄金瞳的小孩。

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没人剪,脏兮兮地黏在一起,他的头发是不详的黑色。

这不符合神官定义的神子特征,但他又的确拥有着独一无二的黄金瞳。

神殿已经没有时间,王室的铁蹄蛰伏了多年,就要按捺不住。

于是他被病急乱投医地带回了神殿,以肮脏的贱民之躯踏上了最神圣的土地。

他被洗刷干净,换上干净的白袍子,所有人都在说,他要接受“神的洗礼”。

从那以后,他就可以半脱去凡人的躯壳,成为神在人间行走的落点。

‘这是无上的荣耀,我的孩子。’慈眉善目的神官轻声细语。

神殿没有将一切希望压在一个人身上,他们搜寻来了很多个孩子,他们身上都多少有着符合’神降’所必须的特征。

塞西尔从饥饿中幸存了下来,又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个孩子在他面前惨叫着没了声息。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神明的力量,哪怕是残存的一缕。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他是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一个。

神力灌入的过程很痛苦,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是人了。

他还记得神官从狂喜、到惊恐演变的表情,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怖的真相。

神官们为了保住现有的一切权利、地位,装聋作哑,只作不知。

在完成了国王要求的降雨祈福过后,所有有关神殿的不利消息彻底消失,就连国王都放弃了争权,只老老实实地继续做一个傀儡。

没有人会想挑战神明的力量。

贪婪使神官们忘记了恐惧,他们将塞西尔对外奉为神子,却从未让他公开露面过。

他们害怕让人看到塞西尔,会由他的样子联想到什么不该联想的地方去。

从塞西尔被带回神殿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这座宫殿。

神官严令禁止任何人接触他,跟他说只字片语都会被杀掉。直到后来塞西尔表现的

安分守己,没有试图叛逃挣开束缚的迹象,才安排了亚桑等侍卫过来,偶尔会跟他说上一两句话。

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

没有人比塞西尔更清楚真相是什么。

作为唯一拥有神之力的人,神殿对外谎称他是光明神宠爱的神子,但其实他虽拥有神力,却并不源于光明神——而是黑暗神在人间的化身。

准确的说,光明神和黑暗神,本就是一体。

他的眼睛是璀璨象征着光明的黄金瞳,头发却浓黑如墨,不符合神殿宣扬的圣洁假象。

这其中足以颠覆神殿的秘密,就是黑暗神和光明神力量同源,本质根本不像神殿所说的那样,光明神代表善,黑暗神代表恶。光明与黑暗从诞生起,就一直且永远是共生,不分彼此。

金色的光明之力中,隐藏着浓墨一般不详的黑雾。

所以神殿从不让塞西尔露面,一直待在宫殿里。

塞西尔说的时候是带着恶意的——因为他看得出来,柏林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长大的,他拥有着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有的、纯粹清透的眼神。

他甚至在期待柏林会不会听完这世上的恶,原本构建的精神世界会有了裂痕。

柏林安静的认真听完,没有打断他,听完沉默了片刻。

塞西尔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柏林心有戚戚地环顾着四周:“你说你在这里一直不能出去,待了多久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一种塞西尔以为可能会有的反应。

塞西尔没想到他先问的是这个,撑着下巴回答:“至少十五年了吧。”

柏林睁大眼睛:“……”

他用一种看虎鲸一样的眼神看着塞西尔——水族馆里的虎鲸很多是从年幼就被从海里抓走,关到狭小的水箱里。虎鲸是群居生物,智商很高,有感情,会孤独,孤独久了会出现心理问题。虎鲸对人类本身没有攻击性,却会在长期不正常的□□下,变得暴躁易怒,会主动攻击人变成杀人鲸,又或者用头撞缸自杀。

眼前的塞西尔最开始在柏林的眼里,是一个不可理喻、乱杀乱砍的神经病,除了长得好看一点,没有发现什么优点。

而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找到了原因。

十五年了,他一直没走出过这个地方,也几乎没有人跟他有接触。

他竟然还会说话,还能正常沟通,还没有发疯。这真的很不容易。

柏林有一点点感同身受的伤心:“你的生活好难熬啊。”

哪怕是天天投喂柏林提拉米苏,让他穿价值一个亿的睡衣,住一百个亿的豪宅……无聊就是无聊啊!

普通的衣食住行并不会影响人感受到快乐,但无聊真的是会把人逼疯的。

再奢华,没有人羡慕,钱也没地方花,有什么用啊,冷冰冰的。

柏林:无处可炫的富有,一文不值。

柏林心底的芥蒂和不舒服减轻了很多,他认真地看着塞西尔:“我是从梦里来到这里的,梦醒了我大概就会离开。但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等我回去,一定会搜集很多冷笑话回来讲给你听!这样你以后就不会……”

他本来想说“自闭”,但又觉得这样说不好,于是换成了“不会孤单”。

他理解了。尽管依然不赞同他提剑的行为,但他真的稍微有点理解了。哪怕是监狱里的犯人,也能组织一起参加集体活动拔河什么的。这里是有工作就996,完了还不让人出门啊,这不会被逼疯搞得脑子不正常才怪。

怪不得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怪物”的时候,会露出让柏林看不明白的表情,是因为他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才是怪物。

怪不得他说“很少有人会敢这样直视我”

……柏林以为是他地位很高,没想到是别人对他避之不及。神殿的人依赖他、利用他,又忌惮他、排斥他、防备他。

他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一把需要警惕会割伤到使用者的双刃剑,唯独不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怪不得他发现柏林受伤他同样也会受伤时没有反应,他大概其实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危及生命,在这里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格外漫长罢了。

拥有哪怕一样美好,就会拥有强烈活下去的意志,但一无所有的人,大概很难为明天是否能见到太阳升起担忧。

塞西尔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柏林想,他以为对方会有些高兴有人以后能陪他消磨时间,好感度却只涨了1点。

“你知道我是怎么被神殿发现的吗?”

塞西尔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问了柏林一个问题。

柏林摇头。

塞西尔浅笑着慢慢说:“我藏的像只小老鼠,神殿的人厌恶贫民窟这样的地方,我躲得很好,原本谁也不会发现我。”

“是曾经在我快要饿死时、分给我一块面包的人,告诉了神殿我躲在哪。”

“因为一个消息,值一块黄金。”

柏林愣住了。

塞西尔表情平和,轻描淡写地微笑:“他也是曾经说要互相扶持长大的人,却为了一块金子,背叛了我。”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连半天都算不上,而我一见面就要杀你。”

“虽然我没有真的伤害到你,但我的确做了这样的行为,这种行为是不能因为没造成伤害,就可以抵消的。”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柏林听完,却没有像塞西尔想象的那样,露出受伤之色,或是就此放弃。

他只是露出思考的神色,转而询问:“你那么厉害,不能靠自己逃出去吗?”

柏林回忆他从庭院走到殿内这一段:“至少殿内是没有守卫的,而侍卫们都是厉害一点的普通人。”

“不用有人看守。”塞西尔视线落在手上的戒指上:“看到这个戒指了吗?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戴上的。随着我年龄增长,戒指始终好好地戴着,无法取下。”

他目露讥讽自嘲地笑了笑:“有这个在,走出这座宫殿半步,我就会化成灰。”

神官靠戒指控制他,禁锢他,只能为神殿做事。所以他痛恨这枚戒指。

柏林没料到戒指竟然是枷锁。他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上陈旧、款式相似的戒指:“所以一切都是因为这枚戒指。那要怎么样才能摘掉它,你知道吗?”

塞西尔:“仅凭我自己,摘不掉。”

他眼神阴郁:“如果砍掉手就能获得自由,区区一只手,我早就砍了。”

柏林却摇头:“肯定有办法摘掉,只是你不知道。”

他没想到的是,塞西尔道:“我知道,只是不可能做到。”

“这不是秘密。”塞西尔说,“我继承的神力不完全,受到了限制,无法解开戒指的桎梏。我需要信徒——又或者说,全心全意的信任、喜爱。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能够得到足够的神力,挣脱戒指的束缚。”

信奉喜爱他的人越多,他的力量越强大。

柏林刚才听故事的时候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现在却愣了愣:“没有任何人喜欢过你吗?”

“没有。”塞西尔淡淡道,“一个都没有。”

柏林:“……”

好惨啊。怎么会这样。

但是……柏林认真看着他:“任何事,付出给予与收获都是相对应的。没有平白无故诞生的信任,你需要付出,才有收获的可能。不然得到的,也会失去的。”

他知道,一个人的性格

跟成长经历有关,所处的环境和遇到的人,都会塑造改变一个人。

所以这是一个悖论。

塞西尔需要付出信任,才能收获信任。可是他的身边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也不相信任何人。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快乐,永远不能与人交心,因为经历过惨痛的背叛。

所以他对柏林的好感度是0。

既然塞西尔绝不可能率先付出信任,那么柏林想,他或许可以先试着靠近对方,帮帮他。

柏林很喜欢虎鲸。

但是他从不去水族馆,因为他知道那里的虎鲸终日孤独,并不快乐。

他会看电视上播出的纪录片,会用虎鲸的图片做屏保,唯独没有亲眼见过。

而现在,他觉得他见到了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只虎鲸。

他决定小心翼翼地靠近受过严重创伤的虎鲸,等他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天,就将他送回大海。

每一只虎鲸都应该是自由的。

塞西尔也应该永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