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翼的幕僚分两种,一种是要应付钱粮文案的,工作相对繁忙,另一种是陪他下棋赏古董或是写字的,就比较清闲。清闲的幕僚在得不到召见时,聚在一起或是闲谈,或是读书,生活实际很是惬意,范进的职位也应是这种助理型幕僚,等闲没什么可能见到中丞。

从早晨到中午这段时间,是凌云翼处理公务的时候,那些钱粮文案幕僚与他打交道的时间多。清谈型幕僚在这个时间段,原本是得不到召见机会的。

范进作为新来的幕僚,被巡抚叫去谈一谈,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还不见人出来,这就有些奇怪。不算幕僚,即便是凌家子侄同乡来投奔告帮,也不见几人能有这么长时间问对。

原本对于范进一个瓦楞帽幕僚,没谁真放在心里,即便是画工了得,也无非是个画师的本事,并不足以成为对手或是威胁。毕竟陪着巡抚唱和说笑的人很多,也不多这一个。可是能让巡抚留下这么长时间的人,却不能不让人多想。

一人问朱大世道:“朱兄,这范进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让中丞这么在意他?”

“我亦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与萨家的少爷似乎有点交情,抗风轩诗社那次考教,就是萨世忠牵头搞的。两下里的关系,大概是不一般。”

“缇骑?中丞用一个缇骑推荐来的人做幕友,这似乎不大……”

“也没什么,中丞心内无私,何必在意锦衣?”

朱大世这话一说,幕友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宕开话题,“这范进跟中丞谈这么久,却不知在说些什么。要是有人能打问一下才好。”

一名侍奉的差官从内室出来,几名幕僚连忙上前拦住差官去路,问起凌云翼在做什么。那名差官道:“大中丞不让外人接近,具体情形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在下棋。”

“下棋?上午就要下棋?”朱大世作为凌云翼钱粮夫子,除去应付公事外,也是他首选棋友。在他看来,范进这年轻人的棋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风格上更对凌云翼胃口,或许是这一点,让凌中丞见猎心喜,也未可知。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算出奇,他笑道:

“咱们中丞嗜棋如痴,范小友的棋力,老朽也是佩服的很,大中丞性喜此道,大家也不是不清楚。范小友陪大中丞下几盘棋,忘了时辰倒也不是稀罕事。想当初中丞在江西任上时,愚兄与中丞对弈,也曾忘了时辰,现在想来,仍觉得有趣。你现在是去做什么?”

“中丞有令,告诉厨房今个的饭就开在书房,招待范公子在书房用餐。”

等到范进告辞而出时,天已经到了申时。再与一干幕僚相见,众人热情依旧,还是谈论着到红袖招办花酒的事,但是不知怎的,总让范进觉得,两下里的关系有一些疏远,不像初见时那么融洽。

严守着幕僚不要越界的教训,他笑着婉拒了同僚的好意,早早告假而出,返回自己租住的院落。看着他的背影,朱大世暗自摇头,心内冒出的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书生值得自己提防。

范进到家时,他要的县志与完税的记录,都已经送了来。胡大姐儿已经离开,想来是带了钱给母亲送去。看着那收拾整齐的床铺,想着就在昨天,一个少女把自己最为珍贵的身体交给了自己,回味着那番情景,范进只觉得头有些疼,不由用手轻轻捶打着,“该怎么办,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头疼……头疼啊。”

没了人帮手,一切就只能靠自己,就在他准备着去外面先买壶开水把茶冲上,再慢慢翻阅县志时。院门被人敲响,随即就有人高声喊道:“范公子,范公子可在家?”

范进打开门,见门外,八个青衣小帽的健仆雁翅排开,中间一人却是有两面之缘的熟人:张师陆。

两人以往接触经历,实在不怎么愉快,但是这次看他满面带笑,并不像是恶意,身后虽然带着仆人,但是手上捧的都是礼盒而非棍棒,倒让范进一时间吃不准对方的来意。

张师陆一见范进连忙抢步施礼道:“范兄,你我同场应试份属同年,本应多亲多近。只是一直为琐事缠身,不得相见,今天才抽出时间来拜望。说来惭愧,小弟一直在家里读书备考,于家里的人少有管束。直到昨天才知道,自己手下的奴婢竟然胆大包天,讹诈到范兄头上,这不是故意坏咱们弟兄的交情?来人,把人推过来!”

一声吩咐,却见有旁人把几个人连踢带打的向范进眼前赶过来,这几个人全都捆着绑绳,脸上五颜六色,如同开了染坊一样,狼狈不堪。仔细看去,似乎有一个是那天带队押着胡屠户找范进要银子的管家,其他人就认不清。萨世忠点名要处置的仆人在不在被殴打的人员里,范进也认不清,那等小角色,早已经忘了长相。

“这些刁奴,欺上瞒下,一面偷着把这院子租出去,一边又讹诈租户,想要白落租金。他们做这事是瞒着主家,我们一无所知,白白被他们坏了名誉,范兄且说说看,这不是无妄之灾?若是不知道的人听到,还当我张家是什么霸道人家,我家祖孙几代,修桥补路,行善积德的阴功,不是白费了么?简直是岂有此理了。这顿棍棒,只算是小惩大戒,日后再敢来范兄这里聒噪,范兄只要一句话,小弟打断他们的腿!”

范进笑了笑,朝院里做了个手势,“张兄,有话里面谈吧。”

“正要叨扰。”

几名仆人捧了礼物放到院落里的石桌上,随即又退出去,关上院门,只把院子留给范进张师陆两人。张师柳在房间里,看着那些卷册,略微翻动几下,不住点头道:“范兄不愧是南海案首,当真是用功的很,在大中丞幕中办差,还不忘攻读文章。”

范进见他分不清帐簿和文章,倒也懒得纠正,只一笑,“张兄贵人事忙,怎么想起到小弟这里来了?难不成是要收房子?”

“误会,这绝对是误会。这房子是小弟当初读书用的一所书斋,后来不用了,就闲下来。我家也不缺这间房子住,谁也没顾及,哪知道下面的人居然打这的主意生财。范兄请看,小弟把这个带来了。”

张师陆来到外间,从石桌上拿起个木盒,送到范进眼前。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角文书。范进看看张师陆,“张兄,这是?”

“这间小院的房契,户房的手续,小弟已经办妥当了,从今天开始,这处小院便是范兄的产业。您只管放心的住着,没人敢来骚扰范兄。看看这房子还有哪不满意,只管说,小弟安排下人来修就是。另外还备了纹银五十两,作为赔罪之用,范兄权且收看。胡老世伯那事……就当没有过,借据我已经撕掉了,不会再有麻烦。我家那妇人既与胡二兄弟有情,依小弟之见,不若就成全了他们的好事,不知范兄以为如何?”

范进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房契先看了两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把它收在一边,又看向张师陆。

“张兄,你的下人都在外面,我们在房里说话,他们听不到,你也不用怕丢面子。大家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咱们之间还不至于如此厚赠,我虽然在中丞门下做事,但今天是第一天上任,力量有限,些微身份怕也不在你这广州才子眼里。你这又送银子又送房子只差送妻子,到底所求为何,先说出来,如果我力之所及,可以考虑一二,如果办不到,你的礼物我怕也消受不起。”

张师陆尴尬地笑了笑,“范兄,你这话是说远了,小弟今天来只为着赔罪,没有其他念头。只是……有点小小的麻烦,还望范公子帮着关说一二。事情说来……也与这院子有点关联,还不就是那里的孽障。”

他用手指了指那口被石板盖住的井,“这里面是当初家里派来陪我读书的丫头,本来是伺候我饮食起居的,哪知她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做女主人,还主动来招惹小弟,想要先斩后奏。想小弟是读圣贤书的守礼君子,哪能做此不当之行?不但没上当,还把她训斥一番,不想这女人想不开,竟自己投了井。你说说看,天下间可有这等没良心的人,自己死不说,还要坏了一口井?小弟顾念着她家的名声,没想把事情闹大,只给了她家几两银子,按着急病报的。这事本都是了结的,哪知现在不知是谁,又在撺掇着他家里几个泼皮上控,说是我家凌虐丫头致死,要重打官司,这不是血口喷人。”

范进边听边点着头,随即问道:“张家财大势大,难道还怕和几个穷人打官司?”

“话不是这么说啊,他们家里不是去衙门喊冤,是在街上大喊大闹,衙门里的人明辨是非,自不会让他们的状子去污二尹的眼。可是街面上的事,谁又做的了准?这不是萨兄的手下,据说这两天就在和这家人谈话,询问当年情形,问的极是详细,怕是也要插一手。范兄你想想,这民间之事,几时和锦衣卫有瓜葛了?小弟本想找萨兄理论,偏他又贵人事忙,说是到肇庆去办军务,我就也只能找范兄来想办法了。”

范进笑道:“张兄,这就是你的消息有误了,昨天小弟还在和萨兄一起吃酒,今天是借了他的马车去的巡抚衙门,我保证他现在肯定在家。你只管去拜,他一定在。”

张师陆尴尬一笑,“这……或许是下面小厮搞错了,但是小弟既然来了,就不再找别人,只请范兄多多成全。小弟现在要用心备考道试,道试之后尚有乡试,实在无暇分身,去应付这俗务官司。我辈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科场大过天,还望范兄代小弟说句话,免得锦衣缇骑也掺和到这等事里。”

锦衣卫眼下的权柄大不如过去,主要的存在目的就剩了发财。一旦找到可以赚钱的机会,下面的办事人员肯定不会放过。

像是张师陆这种科举名门子弟,自身又有个才子名号,平时锦衣卫也不敢招惹,连萨世忠都要交他这个朋友。可是眼下他家因为军粮的事跌了跟头,正在内忧外患之时,威风大不及往日,锦衣也就找着理由,来斩这头肥羊。

萨世忠与张师陆的交情只是普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交情,就碍着手下财路,连面都不肯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自己,倒是可以为之说项,不过代价……显然不是这间房子加几十两银子。

范进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张兄,你家中是广州名门,与衙门里自然也有交情,六房书办面前,自可说的上话吧?”

“那是自然,小弟家中是书香门第,与各位父母官都有些香火情谊,即便是府衙,小弟亦常来常往。不过这锦衣衙门若是插手,地方上的衙门,怕也多有不便。”

“我明白,问你这个问题不是你这个案子,而是我有一件事,也要张兄代劳。大家打个商量,你帮我把一份呈文送到南海县衙,我帮你去跟萨兄那里说上几句。你也知道,我恩师现在佛山就任,其实我只要把呈文送到恩师处,也是一样。但是那样,未免太不给高二尹面子,所以我打算双管齐下,两个衙门各送一份。你必须保证我这份呈文送到高二尹面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洪家人知道里面内容,你可能应承?”

张师陆略一思忖,脸上也自一笑,“范兄,你要对洪家下手?这等武断乡曲的土棍,小弟也早闻其恶名,正该给他些教训,此事包在小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