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这一觉,睡到了卯正才起身,两名锦衣卫差官,早已经在萨家等着随行。两人身上都有着百户衔,但当下武职浮滥,尤其锦衣机构臃肿,高衔低配已是常态。两个百户衔,能混上小旗就已经算是祖上烧高香,在萨家的地位比之听差亦强不到哪去。

萨世忠对两人态度也颇是冷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做什么介绍,反倒是与范进热情地寒暄着。去牙行的事,萨世忠并不同行,只让两名百户担任伴当。

两名百户虽然是官,对范进这个白丁反倒异常恭敬,生怕言语冒犯,触怒上司至交。一路上没口子说着好话,范进也与两人寒暄着,三人相处的倒是不困难。范进叫上两人随行,又让萨世忠入股,自是表示这生意自己不吃独食,更表示行动不会脱离锦衣掌握之意。但是看两人的态度,与其说是监视倒不如说确实是随从。

张魏周等几家缙绅包办粮台,自是不需要用牙行再过一道手,当初他们承办这生意的说辞之一,也是少去一层盘剥,节省使费。所以从他们接手之后,陈记这边也没了生意可做。好在他们平素做粮食生意做的很大,有没有这笔军粮,也不至于真的影响到生存。

这两名百户身上都穿着飞鱼服,一走进牙行里,几个牙计先就是一愣。一名牙子上前施个礼,“二位老爷,不知有什么话吩咐?这个月的常例,已经交过了。”

“没问你这些,请你们东家来说话,有好事找他。”

三人被让进客房,时间不长,陈子翁从外面走进来,与两名锦衣打了招呼,又对范进道:“范公子,这几日老朽还想找你,不想公子自己倒是来了。老朽手上刚得了一幅画,人说是唐子畏真迹,真迹是不敢想了,就是不知道仿的手段如何,正好请范公子品鉴一二。”

“陈老过奖了,我这点岁数,哪见过什么好画?子畏先生的真迹,我也不曾见过几幅,哪里还能鉴的了真伪,您老人家就不要拿我开心了,咱们说正事。二位百宰今天来,是有公事。”

一名百户从身上取出一纸文书,放到陈子翁面前。“这是巡抚衙门的公事,上次你们这办军粮办的不错,这次还是得从你们这里办。但是数字很大,起码要两万石粮,既要快又要好,价格上还不能太高。装运这部分不用你们负责,只要你们调度米粮即可,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陈子翁看了一眼封套上的巡抚关防,“这……最近广州的粮船来的略少,听说是水上又不大太平,有两艘粮船被人劫了。咱们的米粮不像过去那么充沛,要是小数字倒是好说,几万石……”

范进道:“陈翁,这笔生意其实也有别人想做,不过我想做生不如做熟,咱们两下合作过,陈翁的信誉我信的过。相信这次咱们一定能合作好,毕竟陈记牙行是老牌子,陈翁说句话,各条粮船上都会给面子。您想想,几万石的生意还是和巡抚衙门做,这样的生意做成,陈翁的名号在整个广东,都可以打得响,于贵行亦有好处。”

陈子翁笑道:“范公子美意,老朽先行谢过,就是这生意实在太大,只怕小号力有未逮,误了公干,那小老儿岂不是罪该万死。且容老朽想一想,再做个计较。范公子,先与老朽去看了那画。”

他拉着范进直奔了自己的小书房,都走进书房里,他才问道:“范公子咱们两下算是有些交情,在公子面前老朽有话就敢直说了,这次的生意到底是和锦衣卫做还是和范公子做?”

“都不是。我一个穷书生,哪有那么多银子做粮食生意?至于锦衣卫,他们只负责运输水脚这部分,粮食生意也不会掺和进去。实际您这生意,是和巡抚衙门做。”

“恕老朽多句嘴,这军粮供应,不是城里几位员外承揽了下来?张魏周三翁,与老朽算是有些交情,和他们抢差事,这似乎不大好。再说他们奉有府衙公事,一样也是朝廷差遣,如果老朽和他们采办了同一条船上的粮食,那不是要闹大笑话了?”

范进心知,陈子翁人老成精,不想为一笔生意得罪城里几位缙绅,得到的商业利益不足以弥补人脉上的损失。连忙道:

“这军粮的差事,几位员外已经要交卸,若非如此,巡抚衙门怎么会另发公事。试想,肇庆方面急需军粮,三位员外又卸了差事,如果您老人家不出面把差事承揽过来,肇庆数万大军一旦饿了肚皮,制军岂不是要怪三位员外只顾自己清闲不顾将士死活,到时候面上反不好看。您这个时候出面,实际是给三位员外转圜,他们反倒要对您说个谢字。”

“原来……是这样?”陈子翁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如果这番话是外面两位缇骑来说,我怕是半个字都不会信。范公子是读书人,自不会虚言诓骗老朽,这话老朽一定是信的。就是这数字实在太大,所需资本……”

“陈翁放心,范某这次也是奉了差遣办事,不是自己做生意。咱们广州的折银法推行的不错,府库里的银两足够开销兵费。您只管把粮食调度起来,只要粮食上不出什么纰漏,我就保您的银两能准时入帐。所需定金多少,您估算个数目,我改日让人把银两送来就是。”

陈子翁想了想,“范公子,定金的事好商量,但是老朽这里倒另有件为难的事,怕是只有范公子能帮忙。老朽世代操此贱业,至老朽这一代,也略略积攒了几文家私,想要改换门庭,让子弟谋个出身。只是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读书不成,只好随着我经商。有个孙儿进了学,颇认识几个字,可是今岁还是折戟于府试。眼下大收在即,若是他能得个充场儒士身份,便可参加乡试。即便不能得第,总算也让他知道下七篇文章如何做法,也算涨涨见识。若是范公子能玉成此事,这军粮的事,老朽一力包办。”

充场儒士作为秀才替补梯队同样有参加乡试资格,比如当下的兵部尚书谭纶,就是充场儒士出身。这种身份的获得,除了参加大收试以外,也可以通过官员的举荐,即官员认为某人是本地有名才俊,特举荐其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

拥有推举儒士资格的官员不多,跟范进有交集的,也就是南海县令侯守用。他虽然与陶简之势同水火,可是这个权力是谁也剥夺不掉的。具体到侯守用手上有几个名额,范进没有问过,但安排出来一个总做的到。大抵陈子翁是担心这个名额范进自己要用,所以就把其当做是交易的筹码。

范进倒是不拿这个推荐名额当回事,反正已经得到了萨保的暗示,只要下场就能录取,又何必盯着推荐名额。他想不明白,陈子翁的孙子连参加大收都没把握,又哪来的自信通过乡试,但是看陈子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自己不能帮他这个忙,这军粮生意他未必肯承揽。固然巡抚衙门的公事不容推辞,但是商人力有未逮,办不下来这么多军粮,却是神仙都怪不得的事。

军粮生意范进自己可做可不做,萨家可还要等着办成这事在殷正茂面前免祸,再者说来,如果这笔生意做成,梁盼弟就不用再忙着每天去卖狗肉。范进琢磨片刻,问道:“陈老,您的户籍是在哪里?”

“南海,老朽一家的户籍都在南海县。”

“在南海就好办了,我可以写一封信,求县尊也就是我的恩师推荐令孙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在下于这信的力量可没办法保证。”

陈子翁的脸上已经满是笑容,点头道:“范公子过谦了,只要有范公子这封书信,此事便可成了。公子在上,受老朽一拜。”说着话,撩起衣袍下摆,人便要拜下去。

等重又来到前面客房时,陈子翁已经一改方才的为难,于军粮生意一诺无辞,日期上也有所保障。至于定金也只要一成,就答应来操办。

两名百户本以为事情出了波折,神色都有些不愉,固然只要萨保出面,还是能让牙行低头,可是自己两人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在上司那里,必然落不了好评。眼下峰回路转,两人心内欢喜之余,对范进的看法,又多了几分崇拜。

等离开牙行,范进道:“这生意我虽然牵头,但是后面操办,还是得找别人。过数验收,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用的也得是信得过的。我想要到城外一趟,去找三姐来办。上次的军粮就是她一手经办,事情做的很漂亮,一事不求二主,不知二位以为……”

“范公子,我家公子方才有交代,让您出了牙行,就到南园抗风轩诗社相候,有事与范公子面谈。您这个时候要出城,怕是不方便。这位梁姑娘在城里有没有熟人,我们可以让人去找她。”

范进眼下虽然人身自由不受限制,但是这种不受限制的前提,是建立在接受锦衣监控范围之下。尤其是连肉翼大王的事也知道了,即使萨世忠让他随意行动,范进自己也得考虑到避嫌的问题。既然萨世忠相邀,他就不好拒绝。

“三姐有个姐夫,在府衙快班当差,好象别人叫他做肥佬王?”

“嗨,是他啊。”一名百户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我当是谁,他跟我熟惯的很,范公子不用担心了,只管去抗风社,我让人去给他送信,让他把小姨子叫去抗风轩就是了。”

两个百户在街面上很有些面子,随意招呼过一个巡街吩咐几句,就有人跑着去找人。范进则由另一名百户陪同,直奔南园。

南园位于广州玉带濠附近,乃是处极有名的园林建筑,其周边多是富人居所,高门大户,健仆美婢,一派歌舞生平的情景。而南园之内茂林修竹,流水潺潺,景色更是动人,而抗风轩就设在南园之内。

这个诗社成立于元朝末年,彼时红巾初起,岭南之地干戈未兴,南园五子于此结社赋诗,成为一时佳话。至嘉靖朝,复有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五人再兴诗社,与前面的五人被人称为前后五子。

虽然后五子或为官或辞世,并没人留在广州主持诗社,但是抗风轩声势不堕。城里富豪人家的公子,又或是广州成名才子,大多都会在这里搞聚会,吟诗唱和,吃吃喝喝。张师陆、魏好古等人都是聚会中的明星,才子名声也是如此得来。

范进跟这个圈子没有交集,偶尔来这边,也是给某位大户画像,没机会真的走进这里。今天靠着萨世忠的面子,他倒可以放心地走进去,那名百户在前领着路,边走边为范进做着介绍。

今天南园里人并不多,大抵是军粮的事未完,让张师陆等人没了文会的兴致。等到了诗社之外,见有几个青衣书童来往走动,另外则是几乘小轿。百户皱皱眉头:“看来有人叫了条子,这都是行院的轿班。”

等走到门首,就听到里面丝竹阵阵,乐声悠扬。一个女子正弹拨着瑶琴,另一个女子吹着笛子,似是在斗曲。

书生大概有十几个,年龄老少不等,至于女人则相对少些,只有五个人。不过看情形,几个女人也不和睦,斗曲连着斗气,私下里也在分着高低。

男人们聚在一起说着话,不知道在谈什么,但目光多半是往几个女人这里飘。两个老人在角落里下棋,于这些人并不交谈,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几个书生头上都是戴四方平定巾的,就只有范进一个瓦楞帽,很有些突兀。

萨世忠当然不会也没理由设个局,让范进难堪,以他为人处世的圆滑,也不应没注意到这一点。看到人员构成,范进的心里暗暗有了些疑问,不知道萨世忠为什么会出这么大一个纰漏。

几个年轻人也看到了范进,先是一呆,随后就有人问道:“小友是哪一位,也是萨兄的朋友?倒是不曾会过。”

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范进一笑道:“在下南海案首范进,这厢有礼。”

话音刚落,弹琴的女子猛地一抬头,琴弦应手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