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夏天比起内地,是要凉爽一些的。纵马于广阔无垠的草原,任凉爽的风吹拂面门,抬头看着空中盘旋的猎鹰,弯弓搭箭射杀走兽黄羊,这种感觉倒也堪称享受。当然,前提是你要忽略掉匮乏的资源,险恶的生存环境,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以及牧民们那无神的双眼,以及那如影随形的饥饿。

这里的民生比起中原更为恶劣,在同阶层的比较中,除去赤贫以外,其他阶层的生活条件都要比草原同阶层人士为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让范进更加坚信,不能轻易对草原动手。消灭土默特六万户容易,但是想要终结游牧民族办不到。广袤的水草,就是天然的磁场,会吸引一批又一批的游牧民族来此定居,而任何一个游牧民族发展壮大之后,都会将中原视为目标,这种战争也就不会停止。从汉朝的匈奴一直到明朝的蒙古部落,始终如此。

所谓移民塞上,无非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实际根本办不到。安土重迁是华夏子民的生活习惯,除非到走投无路,否则不会愿意迁移。而走投无路之下的人们,又不只有迁移一个选择。范进不想弄险,就像他不想破坏江南的和风细雨,中原的安居乐业,不想让明朝变成一个军国主义国家一样。剩下的出路,就只有采用明朝对外最传统的方式,以虏制虏。

扶植一个头人,对抗其他的头人,用蒙古人的弓马压服蒙古人。这种方式类似于后世某个人的电脑如果不幸装了某种难以卸载的软件,不妨就多装几个类似的软件,让他们互相杀戮,只需要管住一个大刘忙,用它压服小刘忙就够了。明朝对待草原部落,也是采取这种管理模式,以部落对抗部落。直到后世的后金,其实也是由李成梁养成气力,直到失去控制。

阵阵唢呐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头戴紫红僧帽,身穿同色“东嘎”的僧人手持长长的“铜钦”,奏响雄浑有力的旋律。铙钹、法鼓等法器随后敲响,年轻的女子跳着欢快的舞蹈,将花瓣向空中扬起。

一条长长的红毡一路铺开,三娘子跳下坐骑,向范进伸出手,范进识趣地下马将手递过去,两人挽手并肩于红毡之上,向着前方行走。在他们身后,则是打着大明旗帜的马队,再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仗。而在范进前方,则是高大巍峨的城墙,以及气势恢宏的城门,草原上的城池,一座由汉人中的逃奴以及军户营造的坚城:大板升城终于到了。

范进这次出塞动静非同小可。包括他从京城带出的扈从在内,共计有五千骑兵随同范进来到草原。这几乎占了宣大防线全部骑兵的三分之一。换句话说,郑洛已经把自己的家底掏给了范进,眼下的宣大防线,全靠步兵维持城防,如果遇到战事,已经没有机动部队可以抽调,更没有快速反应部队担任救火队员。

这倒也不是郑洛厚道,而是没办法。那些带有张居正私章的信件,加上范进砍下的人头,让宣大防线的军官不敢有丝毫违拗。大家谁都有一笔烂账,钦差高抬贵手,大家皆大欢喜,如果穷追不舍,没一个人脑袋生得稳牢。只是为了完成活下去的目标,他们就得努力结好钦差,答应范进合理或是不合理的要求。

这些骑兵中既有督抚标营,同样也有不少大将的家丁私兵。这些人本来应该跟随将主来到塞外,负责摧毁部落掠夺牲畜女子,做捣巢赶马勾当的。这回就只能放弃发财,一起做仪仗护卫,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于是每个人都显得像是凶神恶煞,再配上那一身铠甲,就越发有一种天兵天将的威仪。

范进倒是没有这种感受,反倒是因为与三娘子携手走进城门,而有了一种莫名的迷惘。这条红毯是当地人向他表示尊敬的礼节,可是他依旧控制不住,想到后世的各种影视盛会上。如果此时再配上一些闪光灯,自己和三娘子无疑就是最抢眼的明星。

他侧头看了看,正看到三娘子那如花笑颜。虽然不及张舜卿、梦姑,但是此刻她笑得真诚,笑得欢喜,笑容也就格外的动人。类似的笑容他在梁盼弟脸上看到过,每次自己在她房里时,她都会这样笑。尤其是清晨降临,自己即将上朝或是离开时,她就越努力地笑,即使眼中含泪,脸上也要保持笑容。眼下的三娘子也是如此,她们都很清楚,很多东西如同露水,不会长久。但是都想要拼命挽留住这一刻,让它变得越长久越好。从这个角度上看,她和三姐都是可怜人……

一念及此,范进的手微微用了些力,三娘子也以同样的力量回握。大板升是她的居城,她手下的那个万人队以及跟万人队相关的部落,全都居住在大板升城以及城池四周。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她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和大明天使关系不一般。哪怕两人之间依旧没有突破最后一层,但她还是想要给人这种错觉。她们的哈屯,不是个没有魅力的女人,大明的天使依旧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如今的三娘子头上已经戴了八宝冠,身穿百凤衣,显得雍容华贵。她的总管、大将以及城中的僧人,都向她跪拜行礼。至少在这一方天地内,她是女皇帝一般的存在。或许正是这种感觉,才让她越来越留恋权力,不想把它交出去。

大板升城内的规划带有鲜明的草原特点,简单粗暴,一切追求的都是大。房间大,占地大,这就足够了。至于城市规划建筑布局,完全没人在意。赵全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设计师,城市修得这样已经算是勉为其难。可敦居住的宫殿,就是当日俺答汗的王宫,倒是颇有些气势,就是装饰十分简单,在范进看来更像是一座衙门。

在宫殿门口,几十个身着盛装的少女跪在那里,将各色瓜果顶在头上,任范进挑选。

“你吃了谁的果子,今晚谁就到你的房间里去服侍你。她们都是最圣洁的出女,保证身体的纯洁无暇,你可以尽情享用这一切。”担心范进不知道情况,三娘子低声向他解释道。范进本来伸出手去,听到这话又把手缩了回来。

“我……其实没那么想吃水果。我们还是先谈正事要紧。人找到了么?”

三娘子点头,“多兰是我最得力也最忠心的部下,同时也是我的侄女,对我忠心不二。她已经为我找到了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在三年前曾经是大汗的侍女,被宠幸之后,又嫁了人。她的男人后来死在一次酒后的争斗中,那场冲突的胜利者成了她的新丈夫,不过最近又死了。死在山西。她有一个儿子,到底是大汗的还是她丈夫的,其实她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不过既然需要,那就是大汗的骨肉。”

“那女人性子怎么样?”

“温柔的像是羊羔,从来不懂得拒绝。她的亲族死于一次白灾,现在的她走投无路,丈夫死了以后,很快就会有新的男人占有她。所以我把她带进大板升,她感激不尽。”

“这样的女人确实很完美,如果她想要夺权,解决她也很容易。”范进点着头,“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扯力克了。他来的似乎有些慢。如果他想要带着兵来……”

“那我就和他摆开阵仗,见个高低!”三娘子毫不客气地说道:“草原上的力量对比不是简单的数字加减。辛爱战败以后,扯力克现在如果跟我开战,胜算并不大。如果大明朝廷站在我这边,我保证可以战胜扯力克和他的部下。”

事实上,草原六万户的极限动员兵力可以有二十万。之所以辛爱只能集结八万大军,除了粮草军需方面的考虑外,另一个问题,就是三娘子的存在。

表面上看,三娘子手上只有一个万人队,可是这个万人队所属的若干部落,都是三娘子的私人财产。这些部落的姻亲以及亲近部落,就是三娘子的潜在势力。他们未必会支持三娘子当大汗,但是也不会背叛三娘子,也就不会相应辛爱的号召。而辛爱为了防范这些人抄自己的后路,又必须留下兵力防范他们的背刺,所能动用的力量就也只剩那么多。

如今辛爱大败身死,他那个万人队面临着扯力克、老把都等人的瓜分。其妻子财产,也都在被瓜分的范围之内。三娘子只要能够拿出物资,就能把辛爱的人拉一部分过来为自己所用。所以眼下她如果和扯力克开战,只要打出范进的名号,就能得到更多的兵力支持,胜负倒是很难下断言。

范进会想着与扯力克见面的情景,也觉得扯力克这个人不大可能像辛爱一样愚蠢,跟自己公开厮杀。否则就凭自己的五千铁骑,即使不能取胜,也能保护自己安全返回山西。扯力克应该没那么蠢,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就在他盘算的当口,一阵阵铜钦声再起,随后那名为多兰的年轻女子向三娘子汇报道:“尊敬的哈屯,扯力克已经到了大板升城外,请您和范天使出城一见。”

“他的腿摔断了么?居然让我们出城去见他?”三娘子眉头一皱,“你告诉他,如果他的腿断了,可以用手爬进来。如果他的手也断了,那就找人把他抬进来。”

“慢!”范进制止了三娘子,问多兰道:“他带了多少人?”

“很多。”多兰犹豫片刻,又道:“大概不会比范老爷的部下少。两方的军队虽然没有打起来,但是在城外已经形成对峙。”

“扯力克的头一定是撞到了石头,要么就是被辛爱附体了!”三娘子怒道:“喊莫日根!让他集合我们的万人队,既然扯力克要战斗,我们就陪他战斗。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本事,敢向我们宣战!”

“不要急。如果扯力克想打仗,应该是集结重兵,包围我们的城市,而不是用几千人来示威。或许,他是有他的苦衷。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范进微笑着向外走去,薛五、梅如玉两个女子左右跟随着。等来到城外,果然见戚金正在阵前横枪立马,目光紧盯着对面。而在他们对面,扯力克的部下也排成阵势,骏马打着响鼻,马蹄在地上焦躁地刨来刨去。

一见到范进,扯力克急忙跳下马向范进走来,离人还有两箭地就单膝下跪。“土默特部落六万户之主扯力克参拜大明天使。长生天保佑天使,百病不生,无灾无痛。”

范进并没有下马,只是冷声道:“扯力克汗不必多礼。恭喜你这么短的时间,就迎娶了你的嫂子,继承了汗位。我想我们之间的谈话,应该是在大板升城之内,而不是在苍茫的草原。”

三娘子把范进的话翻译给扯力克,后者连忙解释道:“扯力克非常愿意进入大板升城,和范天使喝最甜美的马奶酒,吃手扒肉。但是眼下我们有另一批客人,他们更希望在草原上谈判。我们生于草原死后灵魂也将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在草原上决定我们未来的命运,我认为也很合适。不知道尊敬的天使意下如何?”

另一批客人?

三娘子眉头一皱,多兰并没有告诉她这个信息,那就证明这条消息是个秘密,自己也不直到。她不喜欢秘密,不喜欢存在超脱自己掌握的力量。就在她怀疑的时候,一队人已经从扯力克队伍中走出来。他们的装束相貌和土默特人差不多,为首者是个三十几岁,鹰钩鼻子的男子。一见到范进和三娘子,立刻行礼道:

“山阳万户董狐狸之子长生,见过大明天使,见过钟金哈屯。”

三娘子的眉毛一挑。“董狐狸的儿子!你来我土默特,胆子倒是不小。”

“尊敬的哈屯真的喜欢说笑。虎不食虎鹰不吃鹰,草原的汉子对草原的汉子从来手下留情。我们虽然分为察哈尔和土默特,但却是流有相同血液的亲族。我代表图门汗前来吊唁辛爱汗,我想哈屯不会对我有任何加害。”

长生显然是从扯力克那得到了消息,范进听不懂蒙古话,所以以蒙语向三娘子说着,同时脸上还对范进充满笑容。范进虽然听得懂对方说什么,依旧故意装糊涂,也以微笑回应。长生道:

“我想我和夫人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谈,但是应该是我们之间的谈话,与明朝无关。再说,我们向来逐水草而居,住在城池里,用石头铸成监牢,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是汉人的习惯,不是我们草原汉子的风俗。所以这位大明的天使,可以在大板升城内,我们和夫人,还是在外面好好谈。”

三娘子摇头道:“我看不必了。既然你们不想进城,我也不会勉强你们。只不过大明的使者会和我们待在一起,他是我的客人,是我大板升城的贵宾。我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这一点,否则……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