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遇刺事件发生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大同城内已经开始了躁动,城门被封闭,大批官兵走上街头实施临时戒严,情形如同蒙古大军来犯。毕竟是一座军镇城市,人们对于这种举措的适应性远比腹里百姓为强,毕竟在漫长的生活中,类似的情景已经多次发生,人们见怪不怪,只不过小声议论着为什么听不到战鼓号角,也会有这种临战氛围。

贾应元、郭琥两人都已经到了这处别院,随同而来的,还有大批军兵,把这座宅院包围个水泄不通。范进这时自然已经离开张家内宅,来到前厅书房待客。肩膀上裹了药布,又用了不少据说是治疗骨伤的上品草药,肩头感觉凉凉的,好像那位姑娘的手掌还在上面抚摸,感觉很舒服,丝毫不觉得疼痛。

范进可以感觉到,这个女子对自己有好感,不过到底到哪一步就难说。态度时近时远,有时想接近自己,有时又像小兔子一样逃开,让他觉得有些诡异。相比而言,倒是针对刺客这方面的调查,在他看来就正常多了。

“刺客死了。就在我的护卫冲进房间时,他已经死了。”范进对贾应元、郭琥两人道:“这个刺客很老练,一击不中并没有持续攻击,而是想要从房间的密道里逃出去。只是没想到,安排好的接应变成了索命的阎王,夺去了他的性命。”

郭琥道:“刺客的身份可曾查出来?”

“这个查不出。我的人都是外来的,对于这边的人不认识几个,无从查起。不过看他的手,明显是常年拉弓的主,腿也有点罗圈,应该是经常骑马的原因。不是当兵的,就是鞑虏中的神射手。这两种人在大同都不难找,事情就不好办。”

大同镇的原住民基本都是军户,虽然眼下大批商贾迁入,又带动了城市的发展,可是依旧是以军户占绝大多数。这些人骑马拉弓是本职工作,这个线索无助于缩小侦察范围。而这些人中,蒙古人的数量也不在少数。

明朝廷与俺答等蒙古大汗较量,是一个势力与另一个势力的交锋,不是两族之间的死仇。事实上明朝边军里蒙古人所占的比重相当大,嘉靖名将马芳身边三百家丁全是蒙古健儿,普通边军里,也有大量蒙古人。发展到万历时期,边军的军事结构已经演变成将主与家丁为主体,普通战兵辅助,辅兵充场面的畸形状态。其中家丁的战斗力,主要就是看蒙古人的数量。

按照明朝时人说法:今之号称名将者……不过恃其弓马技艺,蓄养降夷为家丁,勇敢直前而。像是另一个时空中,放清兵入关的吴三桂,最大的王牌就是手下数千人的“夷丁突骑”也就是蒙古骑兵,之前杜松部下榆林武卒雄冠诸镇,也是因为蒙古人数量比别的镇为多。

大同镇自然也不可能不受这种风气影响,城里蒙古人众多,大批能骑善射的蒙古战士或是做家丁,或是做正规军。想要从里面找出谁是刺客,等于大海捞针,哪里那么容易。

范进又道:“眼下大战将起,正是用人之时。如果在这个时候大肆搜捕嫌犯,很容易让人心浮动。如果有人趁机造谣生事,搞不好就会出现哗变。眼下这个时期,最重要的是求稳,本官又没出什么意外,犯不上兴师动众。形式走一走,查不到什么,然后把队伍撤了就好了。”

贾、郭二人对视一眼,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范进不依不饶,非要找出凶手才肯罢休,那样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都得在大同兴起大狱。所引发的后果,两人谁也估计不出,也不敢去想象。不想范进居然如此明白道理,知道求稳第一,倒是省却不少麻烦。

郭琥总归是武人,在这件事上比文人脑子灵活,忽然问道:“刺客被杀了,那灭口刺客的人可曾找到?”

范进摇摇头,“那人也死了。我的人手脚很快,发现刺客跑了,就一路追下去,连那人提前挖的一段密道都发现了,灭口的人眼见走不脱就自尽了。手脚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

死士……

郭琥心头泛起这个念头,但是没有说出来。这种事关系重大,随便一说,可能就是一场风波,自然是装糊涂为好。贾应元道:“退思今后行事务必小心,依老夫之见,像这种文会还是少参与为好。边地不比腹里,人心歹毒环境险恶,不知道有谁心怀歹意,就会对退思不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退思身负王命,更应该顾惜自身安危,不可轻易犯险。”

“多谢仁翁提点,晚生自当谨记。不过这次的事不是因为我参加了什么文会而引起,而是因为我要做什么,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有人想要给我点教训,或是干脆让我消失。如果我真的从此深居简出,正和了这些人心意,死和不死也就没了差别。既然敢来边关,心中早有准备,千军万马都不在意,区区几支雕翎还吓不住我。”

贾应元叹息一声:“退思你的胆量固然足够大,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禁不起折腾。若是你有个闪失,我如何向相爷交待?”

“这是晚生自己不听劝告,不能怪在老前辈身上。”

郭琥这时说道:“我看道长说的也有道理,如果随便就被吓住,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道长这差事就没法当了。至于防卫方面,这是我们武人的职责。这次是我没当好差,下回道长再去哪,我把我的亲兵派来当护卫,就不信那些人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范进摇头道:“郭总镇不必自责。这件事谁也不能预料,怎么能怪罪到你头上?至于护卫,本官身边有鸣凤镖行的镖师,他们的武艺虽然不能与总镇身边的扈从相比,不过术业有专攻,论起防卫戒备的手段,他们倒是还能拿得出手,比那些亲兵卫队更出色些。”

贾应元道:“谁出色的问题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我倒是觉得这刺客来得蹊跷。他们居然会知道退思参加文会,又事先挖好密道遁逃,选好暗算的地点,只怕不是等闲之辈。就连参加文会的人,也大多不知道退思会出面,更不可能事先调开街上的巡兵,预备一辆马车在那里。”

“我明白仁翁的意思,肯定是我们这边有对方的细作。就是不知道细作究竟出在谁的身边,又为谁服务。”

正说话间,张四端从外面告进,脸上满是羞愧之色,一见范进就连连告罪。随后在范进耳边道:“这次是叔父丢人了,家里方才查出一丝端倪,一个小管事背着我们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高利贷,还不上银子就要被人打死。有人趁机拉他下水,让他担任耳目。这次文会他负责操办之事,知道退思的行踪,所以把消息给卖了。”

“买家是谁?”

“那混账东西脑子不清楚,也说不出买家是谁,只知道是个很阔的人物,出手极为大方,其他就说不出来。好在大同是个穷地方,有钱人不多,只要慢慢找,总可以找到。”

其实不需要慢慢找,这些线索已经可以把嫌疑人的圈子划得很小,现在几人的交谈,实际是在考虑用谁来背这口锅,而不是真的揭穿幕后主使身份。有这份能力豢养死士,又有胆量谋杀朝廷巡按的,放眼大同寥寥无几。跟范进真正称得上有这种过节的,就只剩朱鼐铉一个。

不过一来朱鼐铉身份尊贵,二来范进与他最大的过节是梅花老九,甚至为了这个女人连张舜卿都气得离开大同。这种事说起来对谁都不好,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看着范进那阴郁的表情,张四端在旁安抚道:

“退思,听叔父一句劝。忍一时风平浪静,没必要硬拼到底,等到将来找到机会,再和他算账也不晚。”

“多谢叔父美意,小侄心里自有分寸,天色不早,小侄先告辞了。”

按院衙门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为了保证安全,一口气预备了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就连保护规模都差不多。范进倒不认为自己回去路上还会遭遇行刺,毕竟这种事筹划一次就不简单,现在自己的行动都是临时行为,对方根本估计不出来,想要布置杀手也不可能办到。

但是作为扈从,却不敢有这种自信。张铁臂下了死命令,要求沿途必须保证安全,乃至房顶等要紧地方都要反复检查几次才行,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张铁臂甚至想把路面都掀一遍,看看有没有人藏在下面。

这样的检查力度,马车也就走不起来。好在薛五听说范进遇刺消息,亲自带了宝剑弹弓前来护送,一路上自然就不会感觉无聊。范进将头枕在佳人的长腿上,任她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微笑道:“杀人?不愧是大同的藩王,倒是有点胆量,不会一味求饶示好,也知道用几手强硬手段,展现一下自己的力量。之前倒是小看这位王爷了。”

薛五很恨道:“朱鼐铉!若是他真敢伤了退思,我不管他是谁,都一剑捅他个对穿!”

“看你说的,我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不容易受伤?那这是什么?”薛五的手在药布上拍了拍,“不光有药香,还有美人香,我看你这伤受的还算值。吴豹子跟你非亲非故,不过是个普通军卒,一场仗打下来,像他那样的人不知道要死多少,你犯得上为他挡这一箭?别以为自己穿着宝甲就天下无敌了,你这回看到了吧,差一点就要中毒了。”

“中毒了也有五儿伺候我,我不怕。”范进一笑,随后道:“我当时真是没想那么多,看着那么个力挽奔马的猛将就要死在箭下,下意识就冲上去救人,或许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如果在战场上,我知道一个人武功多高都没用,就不敢那么拼了。没想到还是大意了,那件宝甲居然顶不住弓箭。”

“废话。那是军中强弓,一箭可以射穿三层铠甲。你只是肩膀被震了一下没伤皮肉,已经算是便宜。不过……就算真中了箭也没关系,有个美人郎中在你旁边伺候,还能和你琴箫和鸣,不是很欢喜?”

范进笑道:“那有什么意思,没有我家五儿舞剑好看。还有你那支舞……”

提起当日那段舞蹈,薛五心头一甜,于这个美人的事也就不追问。反正在她想来,那女子的身份有点尴尬,不是做美人计的好人选,范进也不敢随意去撩拨,估计不会有什么下文,不当回事。她反倒是对那箭头的毒药格外关心。

“塞上的剧毒,就连那些头人手上也只有一点点,也就是说这种药并不常见。而且在榷场伤,这种毒药是买不到的。如果朱鼐铉是主使者,他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剧毒?即便是王府,储备这种剧毒也已经是触犯了禁令,本身就犯了重罪。毕竟这些藩王是要给朝廷进贡的,私自储备毒药用心不明,如果坐实的话,可比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的罪过大多了。”

“正是如此。不过到底是不是朱鼐铉自己储藏的毒药,现在还缺少证据。即便是他雇佣的刺客,也可能是刺客自己准备的这种剧毒。”

薛五摇头道:“如果是个老手,他不应该储备这种剧毒。要知道毒药也不是一直能存放的,时间一久,毒药就会失去效力。一个杀手不知道自己几时才需要行动,不会费重金预备这种东西。他们如果要淬毒有的是便宜法子,效果也未必就差。再说退思方才也说了,这个人箭法很好,根本用不上淬毒,也能完成差事,何必给自己增加挑费。”

“这么说来,最有可能提供毒药的就是雇主。如果假设真是朱鼐铉,那事情就麻烦了。他既然可以获得这种罕见的剧毒,其他毒药是不是也能得到?这种毒药是他第一次用,还是之前已经用过?”

薛五道:“没错!如果这毒药是他的,说不定之前代王嫡出世子的死,以及上代代王的死,都可能是他做的。还有代王妃,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大娘子说她的神情还很亢奋,我总觉得这种情况不像是得病,倒像是服用了阿芙蓉或者五石散。”

范进也知,时下的明朝已经有鸭片种植,只不过是用来药用。像是一些治疗男子隐疾,帮助重振雄风的药物里,都会加入阿芙蓉。前线军队里也会采购一些,用来给受伤的军官将领镇痛。对于这种药物的成瘾性现在也有医家在研究,加上前朝嗑五石散的传统遗留,人们对于这种药品的另类使用方法无师自通。如果真想让一个人上瘾,也不是做不到。

毒杀世子,挟持王妃,如果这些罪名坐实,朱鼐铉多半就要贬为庶人,只不过要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些疑点。范进如是想着,人已经回到了衙门,几个女人都已经听到消息。金七姐二话不说,弄了些葱汁糊到梅如玉脸上,让她两眼通红,眼泪直流。随后对她道:

“你左右也是他的人了,总摆个臭脸有什么用?记住,要做狐狸精,否则怎么斗得过薛五?自己男人遇刺了,你不难过,还怎么当姨娘?赶紧过去,把他拉到你房里来!大不了姐就酒被多咬一口,和你一起陪他,保证让他离不开你。”

梅如玉对于范进遇刺的消息其实没什么反应,心里并不难过,当然也不欢喜。两人之间的关系仅止于身体,不涉及其他,于这个男人死活她不在意,反正一切都是命数,人力不能干涉。可是对于金七姐的好意又不能拒绝,尤其是还得要打击薛五,就只好按着金七姐的吩咐,装出焦急难过的样子向书房跑去。

可是她刚扑进范进怀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张铁臂就一脸沮丧地从外面走进来,通知范进另一个坏消息:嫣红姑娘的手被人砍了下来,脸上也被重重划了几刀,容貌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