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院衙门的后院里,范进与张舜卿并肩而行。这里不比京师,自然没有奇花异草,但是赵显忠巴结差事的本事当真了得,不知从哪弄了二十盆盆栽过来撑场面,勉强算是有点生活气息。只是在相府千金眼里,这种摆设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连点缀都不能算,只不过和丈夫在一起,处处皆是仙境。

“其实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两人给几个袍泽家眷送了钱,然后就找地方去吃酒,接下来就有一个女人主动来向他们兜生意。在这里几个月碰不到女人是常有的事,又喝了烧酒,更控制不住自己。女人开的价格便宜,两人就上当了。等到代王府的人冲进来,他们才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可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好在两人还有点脑子,没动手反抗,一旦造成伤亡,那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张舜卿哼了一声,“蠢!这么明显的陷阱还看不出么?不用问也知道,两人定期会去大同给那些袍泽的家眷送钱,送过钱就去喝酒,连在哪里喝估计都是固定的。所以很容易被人找到规律给他们设计。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估计就是为了那个梅花老九了。”

“肯定是如此了。薛文龙说过,代王府的人找过他,愿意用三十两银子买走梅氏的婚书庚帖,让梅氏给朱鼐铉做个外室。宣大这边的情形是这样,宗室在地方上几乎无法无天,只要不造反,地方官拿他们也没办法。但是边军手里有刀,宗室也不敢欺压太过,当年有宗室驱使边军为自己充当仆役,马芳直接拔刀出来,结果还是宗室这边赔礼道歉。薛文龙又是标营的人,他拒绝的事朱鼐铉也不敢强迫,当时拒绝了以为就没事了,没想到朱鼐铉筹划良久,在这里下手。”

张舜卿想了想,“朱鼐铉只怕对梅氏的骚扰不止这一次,两家都在大同,平时估计也没少去。发现水磨功夫不顶用,就用了这种手段。这种事不在于多难查,而在于没人愿意查,为两个丘八得罪宗室,这笔账划不来。好在他有个好妹妹,看在薛五面子上相公肯定是要帮他们了,这回他们两个还是争着为对方死?”

“自然不会了,知道不用死,两人自然是欢喜。但是现在不能释放他们,得把人带回大同,跟代王府那边具结,否则这件事还是没了结。”

张舜卿道:“你不让薛五去看看兄长?”

“问过了,不肯去。她对她大哥的为人很了解,跟她爹是一样的,把信诺看得比命还重,一准求着妹妹嫁给萧长策。干脆不露面,反正她也想通了,这次救了她大哥,再给他安排个好前程,今后两家就不要走动,她就当没了娘家。其实我就想不明白,如果非让萧长策有老婆孩子,把梅氏让出去不一样么?两家祖宗的仇恨,跟各自的家人有什么关系,过了多少代了,祖宗的骨头都烂得可以打鼓,那种吩咐还有什么必要当回事。”

“不是所有人都像相公一样豁达的。”张舜卿一笑,美眸转动道:“其实梅氏的样子也不错啊,如果是走马换将,还是相公赚了。”

“人又不是牲口,哪能换来换去的,这事和赔赚没关系。”

“看你急的,我又没说用咱家的薛五去换。你救了他们两条人命,他们报答你一下也应该。梅氏被朱鼐铉盯上,这次就算过关,将来也难说的很。还不如你收用了带回京师……”

范进朝张舜卿一笑,“卿卿休得使诈,我如果答错了,一准是罚跪,我才不上当。”张舜卿朝他斜了一眼,“哦?这可是相公你自己不要的,要是被我逮到,仔细杀个二罪归一!”

两人说笑几句,范进把话题切入正题,“薛文龙那边倒是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阳和堡的粮行之所以只有一家,问题不在于郑洛,而在于粮商。当初老泰山的新政传达下来,阳和这里曾有七家粮行,但是没过一年边军就受不了,大家联名要求衙门干预,只剩了现在一家。”

“这话怎么说?”

“七家粮行争着涨价,以致米贵如珠。而且米里面的沙石越来越多,以至于斗米四升沙,由于粮行多,米出了问题找不到人,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卖的。军队采买时,又找各种理由推脱,七家粮行反倒买不到米吃。后来衙门做了规定,阳和只有一家粮行,米价多少必须先给衙门呈报,不能擅自提价,官府采办也必须应承,所以才成了现在这样。”

张舜卿皱眉道:“这不对啊。怎么会粮行越开越多,反倒没有米卖。除非是这七家粮行背后都是一个东家,有人蓄意操纵……”

范进朝她点点头没说话,张舜卿就明白,自己猜的多半准确。她恨恨道:“能做这事的非富即贵,表面上与爹爹称兄道弟,还要以盟友自居,背后却在悄悄拆台。偏生他们做的这些事还没什么破绽,想要治罪势比登天,若是让我找到他们的罪过,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这就是这些人的厉害之处了。明明给咱们拆台扯后腿,表面上又装作一副纯良模样,让人无从下手。现在就算查,也查不到那些事与他们的关系,一准早就切割的干净。就连当时的那些粮行东家,都藏得无影无踪。外来的米商想要进山西根本做不到,再说千里运粮十不余一,这里又不通漕运,山地艰难成本腾贵,从外省调粮食来卖不容易获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本地采办米粮销售。本地豪强只要连成一线,外人根本买不到米,想要撬动这个市场有心无力。即便是朝廷也是一样。眼下如果不发银子改发粮食,到了这里就会被地方上的势力吸纳干净,真正能落到军士手中的,也没有几粒。”

“眼下的边地就是个恶性循环,不运银子来边军没有饭吃,运了银子来,米价跟着就要涨。归根到底还是渠道被人控制着,这一关不破,其他的办法都用不上。”

张舜卿道:“控制渠道的那些人,我倒是可以想得到。郑洛多半也能猜到是谁,但是猜到也没办法,只能写几封书信,希望他们能够看在大局的份上,高抬贵手,不要让米价过高。郑洛在宣大颇得军心,原因也就在于此。”

“所以才有人千方百计想要赶走他。只不过郑家三代本兵自成一派,即便是本地士绅豪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找机会找人来驱逐他,自己尽量不站在前台。而且郑洛对于岳父的新法很是支持,行文山西布政司,命各地分守道派员检地。如果不是鞑虏兵锋威胁,郑洛都要亲自上阵了。他不是个糊涂人,能看出来岳父这一步妙棋。只要山西可以重定黄册,各家手上的田亩数字就能清晰明白。然后再按着田地派粮,谁都没话说。所以有人不希望郑洛检地,有人更直接一些,想要把郑洛这个人赶走。”

“这么说来,赵显忠这个狗东西把相公当成刀用,就是为了这事?”

“那些金子未必是赵显忠的,他一个监军太监还要孝敬宫里,未必有那么大的手面。多半是背后之人的意思,用这笔钱买我的名号。再说这事如果做成,对我不但有利更是有名,一出山就放倒了宣大总督,于清流台谏之中,也可称为翘楚。这种**一般人抵挡不住,肯定会冲上去,给人当了枪用还自鸣得意。其实不要说别人,就说咱们家里也是一样,三姐就觉得郑洛是个老糊涂,梅氏是个可怜人,要我想法帮帮她。”

“蠢!”张舜卿哼了一声,梁盼弟虽然没有名分,但是在范进面前说句话多半比她这个正妻还管用,张舜卿心里自然不会没有芥蒂。但是她清楚这女人是丈夫的逆鳞,谁敢招惹她,一准惹得丈夫发火,所以只在这种小地方表达一下对梁盼弟的鄙视。

“这梅氏不知是自己来的,还是背后有人指使。她来的目的,除了让相公得罪于宗室,又怨恨郑洛,只怕另外还有图谋。”

范进道:“梅氏这种女人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现在让我说她背后是否有人,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娘子的这个观点我是认同的,她背后一定另有图谋。在整个计划里,她应该只是第一步,不过到现在为止,对方的后招并没有使出来,所以我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是要做到哪一步。而且我比较奇怪,到现在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手。等我把薛文龙放了,难道这事就这么过去?”

“不对!这些人大张旗鼓不可能如此简单。”张舜卿沉思片刻,“依我看来,多半就是相公的表现让他们认为不适合发动,或者说相公现在还不在他们控制之内,让他们不敢与相公共谋大事。你不是他们自己人,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人,自然不会有下一步的行动。”

“娘子说的是。所以我现在收了他们的钱,他们或许该放心一些了。”

张舜卿摇头道:“还差得远。不就是千把两黄金,算的了什么?就算是有人告到万岁面前,又能把你怎样?他们不会认为这点事就能拿捏住你,肯定是有另外的想法。”

“那他们接下来多半要给我更多的甜头?等我吞钩以后,再一下子把我钓起来。结果是怎样呢?让我完全为其操纵?有点脑子的就知道这根本办不到,天下能让我甘心当傀儡的,只有我的娘子,他们哪里再去变个卿卿出来。”

张舜卿笑着啐了一口,在范进腰间轻轻一拧,“你就是用好话糊弄我,今晚上还不是去你的三姐房里耍?他们自然不是想要完全操纵你,只不过利用相公一两次罢了。你的位置重要,朝中又有根基,哪怕只为他们出力一次,都抵得上他们付出的全部代价。所以,他们肯定会再用计谋,设法拖相公下水,我们到时候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相公说得对,他们再怎么样,也变不出第二个我,纵有手段又能如何?”

大同城,张家大宅内。

琴声悠扬,香气缭绕。琴曲固然韵律优美如同天籁,弹琴之人更是美如天仙,尤其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让人恍惚间认为这是九天仙女下凡,不敢直视。朱鼐铉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锁定了这个女子,一旁张家人的恭维谈笑,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这女人真美,自己一定要她!

原本以为梅花老九已是北地胭脂中的王者,可是如今和这个女子一比,顿时相形见绌。这女子不但姿色绝伦,身上那种气质,更是令男人难以抵挡。朱鼐铉只想把她按住肆意破坏,将这份圣洁摧毁碾压成泥,才能满足心里那种异于常人的快感。

一曲终了,女子脸微微一红,说了一句献丑,就在丫鬟伺候下离去。随着她的离开,房间里的香气也淡了几分,朱鼐铉看向一旁的张四端道:“二少,这房间里的味道怎么不太一样?”

“是啊,舍妹生有异香,在家中弹琴时,还能引来彩蝶环绕百鸟齐鸣。”

“竟然有这等事?改日一定要让小王开开眼界才是。”

“一定一定,只要机会合适,自当让千岁观看。但不知方才在下所言之事……”

“刚才……啊,是了,小王方才被琴音吸引,实在没听清张兄所言何事,还请张兄再说一次。”

密室内,张家四子张四事笑着对张遐龄道:“那小娘们果然厉害,露了一面就把朱鼐铉这头猪迷住了。以这根胡萝卜牵着,让他怎么走,他就得怎么走。”

“其实有梅花老九在,已经足以让朱鼐铉为我所用,用那小丫头,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说句良心话,也不怪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要动心,何况是他?只是这事不是个小事,如果办的不机密,就会惹火上身。这次的事情办完,你确定能试出范进是否中计?”

张四事微微一笑,“二叔放心,小侄心中有数。水到渠成,如果一开始就发动,范进必然疑心。如此安排,保准让他认为顺理成章,如果他还不肯上套,那就证明这个计划对她没用,我们就得改智取为力敌。总之,山西这片地方得是咱的天下,外人谁也别想插进手去!”

“好。你爹说你是咱家的子房,我就看看你这个小张良的手段?”

叔侄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