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范进内心作何想法,表面上总是要敷衍一二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范进衣冠整齐笑容满面,显得人畜无害,与前来迎接的一干文武官员谈笑风生,仿佛多年未见的故人重逢,气氛格外融洽。

但是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里,同样有别调独弹,范进只将目光扫过去就发现问题所在:迎接自己的官员里,涵盖了大同的文官武将乃至宗室藩王,唯独不见宣大总督郑洛的代表。

虽然从规制上说,郑洛坐镇阳和,与大同有一定距离,而且总督是独官,在自己不能离开防地的前提下,没有人可派。但是同为官场中人,这些废话当然糊弄不了范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他想派人怎么也派的出。沿途不派人有情可原,到了大同还不派人来接自己,这就是摆明了不给面子。即便他是仕林前辈,科分辈分远比自己为大,在朝中自立山头不用怕张居正,这样做也未免有些过分了。

范进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暗自画了个叉。贾应元此时笑着说道:“边塞寒苦不比腹里,尤其比不得京师,退思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大同好在是个大城池,比起其他地方条件好一些,老夫在察院衙门为设一酒席为退思接风洗尘,也好让你纾解一下鞍马劳乏。”

大同总兵郭琥在旁笑道:“我们山西有三绝,宣化校场,蔚州城墙,大同婆娘。来大同理应是见识一下大同的婆娘,可是范道长(注:道长为巡按别称之一)既然是带着内眷来的,这一绝就与道长无缘了。好在咱们山西除了好女人,也还有好酒。一会就请道长尝尝咱们山西的佳酿,看看对不对口味。”

大同处于前线,是宣大边防体系的重要支撑点。在这种地方,武人的权力远比腹里为大,郭琥本人是一品左都督、光禄大夫、世袭都指挥挂征西前将军印,算是武将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是以也就敢说话。范进素知郭琥颇有名望,也朝他一笑道:

“下官虽然是个文官,但是还有几分酒量。郭总戎既是武人必事海量,在武艺上范某比不得总戎,在酒量上倒是能见个高低。我身边几员将佐,也好和咱们大同的将官切磋一二。”

郭琥哈哈一笑,“道长这话说得爽利,就冲这爽利为人,咱们也要多吃几杯。”

范进看向贾应元道:“眼下吃酒不要紧么?下官路上听说如今边塞不太平,不知道虏骑几时就要大举进犯,咱们大同位于前线不可怠惰,不要因为招待下官误了军情,那便粉身碎骨难赎己罪之万一了。”

贾应元一笑,“退思说得哪里话来?边地不比腹里,鞑虏游骑出没是常有的事,也会袭扰村庄杀戮百姓,这些事是确实有的。但若因此就说北虏大举进犯,就纯粹是危言耸听了。鞑虏游骑兵力有限,袭击几个村子还行,若说进犯大同……哈哈,那就要看他们脑子有没有坏掉,会不会来自寻死路了。咱们只管吃酒,保证平安无事。”

这当口马车帘掀动,夏荷从马车上跳下来,众人见一个长身玉面的粉衣俏婢下来也不明所以,却听她咳嗽一声,大声道:“小姐有话:我家姑爷于公是代天巡狩,于私是一家之主,遇事只需自己拿主意,不必问旁人意思。既然到了大同,这一绝就该好好见识一下,免得有遗憾。小姐一路车马劳顿身子不舒服,想要进城休息。今晚上姑爷只管放心吃酒就是,多晚回房都没关系。”

月上柳梢,皎洁月光透过窗纱照进卧室。房间内红烛摇曳光线朦胧,床头的幔帐低垂,透过那层层白纱,就可以看到两道曼妙的身姿在里面交缠一处,阵阵轻哼低吟透过幔帐传出来,声如箫管分外勾魂。

一声娇啼后,几声女子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起,随即人影分开,一个女子低声呵斥着:“不中用的奴婢,连这点事都做不成,还想伺候相公?简直是做梦!”

满面通红,衣衫不整的夏荷从幔帐里钻出来,满脸委屈道:“奴婢只想一辈子伺候小姐,不想被姑爷收房。再说这……这事奴婢真的做不来,女人和女人之间怎么可以?”

只着了小衣的张舜卿满面怒气地看着夏荷,“女人之间为什么不可以?男人可以找女人,女人自然也可以找女人,只要不找男人别坏了女儿身就没关系。教了你这么久,还是不能让我满意,连个一身鱼腥味的女土司都不如,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说着话她又忍不住用手戳着夏荷的额头。

“你看看你的样子,也不算丑了,可是你看相公看过你几眼?他私下里可曾抱过你,亲过你或是摸过你的手?”

夏荷本来因为方才和小姐的亲密接触吓得满面通红,此时又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忙摇头道:“是谁在小姐面前乱嚼舌根,编排奴婢来着?老天有眼就该让她口内生恶疮!奴婢和姑爷规规矩矩,连话都不曾说,更不会做那些没莲池的事,是有人故意编排陷害奴婢,小姐可要给奴婢做主啊。”

“行了,起来说话。”

张舜卿示意夏荷站起来,上下打量着:“不应该啊……郑蝉那种贱人相公都会去厨房偷她,钱采茵那个老丑女人相公也会摸进她的房里去。你的模样这么俊又是个大姑娘,为何不来偷你?给相公打理书房的蕊香模样还不如你,我也看见过相公偷偷和她亲嘴来着,怎么就不动你?是不是你外面有人了,刻意躲着相公来着?”

“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没有就最好了,否则……你自己知道下场的。”张舜卿瞪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丫头,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相公身边有无数狐狸精,一不留神啊就被她们给迷了心智。你是我的丫头,不能胳膊肘朝外弯,得帮着我看着相公知道么?”

“奴婢一定听话,可是小姐乃是人间绝色,奴婢这么丑,哪里比得上小姐。姑爷不会喜欢我的,小姐这个吩咐奴婢怕是办不到。”

“糊涂!漂亮有什么用?男人么,都是喜新厌旧的,再好看的脸蛋,看久了就厌烦了。家花不如野花香,都想着去外面拈花惹草。”张舜卿无奈地叹口气,看了看天色。

“这么晚不回来,今晚上一定是睡在外面了。相公少年得志,又有应酬,这种事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大同婆姨?哼,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从小练坐缸,会点下流本事勾搭男人么。边地的女子漂亮能漂亮到哪去!可是男人一听到这名字就两眼放光,难道真是因为她们比自己娘子好?不就是图新鲜么?所以你这朵水灵灵的鲜花若是不能把你家姑爷钓住,就是自己没用!”

夏荷坐到张舜卿身边道:“原来小姐还是吃醋呢。我还以为小姐真是愿意让姑爷去玩。既然如此,小姐当时不说话,姑爷不就只吃酒,不找那些女人了么?”

“你懂什么?吃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我不让他找,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惦记着大同婆姨的滋味。等到人回了京师,心还留在这里。与其这样,不如给他吃个够。哪怕心里窝火,也得由他的心思去,这就叫驭夫术。我就不信了,那些女人真能比我们好?”

张舜卿说着话,把夏荷刚系好的扣子又解开了,露出里面的红裹肚。“你看看,这雪白的身子,不比那些婆娘身上黑不溜秋地贱肉美多了?你不随便给了他是对的,可是也别和相公真闹生分了,若是你真敢看不起姑爷,我可第一个不饶你!”

夏荷心知是小姐方才未曾满足,加上今晚范进多半睡在某个大同婆姨的肚皮上心里窝火,又要和自己做方才那羞人的事。虽然不知道小姐不知为何多了这个嗜好,做下人的却也只能听令而行。

可就在她刚刚甩掉绣花鞋与张舜卿抱在一起的当口,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随即范进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开门啊!你好端端的怎么把门叉上了,夏荷开门!”

手忙脚乱的夏荷匆匆掩上衣服开门,结果等到范进进来她才发觉自己忘了穿鞋,赤着足露着半截肩膀站在姑爷面前,妈啊的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抓起鞋子跑了出去。

范进提鼻子闻了闻,又看看云鬓散乱的妻子微笑道:“娘子的身子看来好些了?”

张舜卿被丈夫逮到心里也自忐忑,虽然明朝当下对于磨镜之风与翰林风一样持包容态度,但是丈夫要是以此发作,自己却也无话可说,只好低头道:“怎么?贾仁甫找的姑娘不好,相公看不入眼么?我还以为今晚是要睡在某位北地胭脂房里,所以早早睡下,叫夏荷陪我说话呢。”

“娘子说自己身子不适,我哪还有心思找别的女人荒唐,也就是听了几首曲子,看看舞蹈。说实话比起京师来,总归是差了一大截,没什么意思,要不是和本地的文武喝酒,我早就回来了。怎么样,还难受不难受,我帮你按摩一下?”

范进边说边将手放在娘子身上,运起易筋经的导引功夫帮着张舜卿舒筋活络。对于丈夫红颜众多不能独占爱郎的怨气,随着这阵阵引导逐渐消散,最终在一声长长的娇吟中化为无形。但是另一股火却已成燎原之势,房中再无外人,张舜卿索性放下架子,紧紧抱着丈夫道:

“把蜡烛吹了,妾身伺候相公休息吧。那些大同婆姨伺候一帮腌臜军汉,脏也脏死了,相公不要碰她们。大不了回去时买几个姑娘让相公知道其中滋味就是了。”

房间外,夏荷透过窗纸向里面偷看着,虽然灯光熄灭看不到人影,但是能看到幔帐舞动,听到阵阵低声呢喃以及小姐那刻意压制的叫声。想象得出,场景一定比自己和小姐做的事更为激烈,脑海里却将张舜卿幻想成了自己,正被姑爷宠爱着。她目光迷离,双手虚握成拳,口内轻声呢喃着:“好姑爷……”

良久之后,幔帐停止了摇动,舞动的身形停止动作,张舜卿羞赧地说道:“妾身无用……若是那些大同婆姨必能让相公尽欢。夏荷那死丫头跑哪去了,我去喊她。”

“喊她干什么?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

“等临走的时候,妾身多为相公买几个姑娘,让相公去挑。”

“在大同买姑娘倒是容易……别拧,我不是真想买,就是随口一说。你知道今天贾应元安排的那些女乐,是什么人么?”

张舜卿道:“这可难不住我。当初大同设立军镇,为了军中将士寂寞,也为招待行商,在大同广设女乐,乐户里好多是前朝贵族之后,内中说不定还有元朝宗室。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血脉单薄,所谓的前朝宗室怕是找不到了,都是些下贱女子,没什么可说的。”

“你这消息过时了。今天在酒席上伺候的几个,都是军户。”范进苦笑了一声,用手抚着妻子光滑如缎的肌肤。

“她们的父兄吃粮扛枪,她们却要做昌,半点朱唇万人尝,至于原因很简单,一个字:饿。为了活下去,边军就得卖老婆,卖女儿。模样好些的当了乐户,能够到巡抚宴席上献艺的,平日里的日子还算好过。那些最惨的,每天可能要接十几个男人,才能换顿饱饭。如果说买,我恨不得把她们都买下来,让她们回到父兄身边,不用再过这种生张熟魏的日子。可惜这话只是说说,别说是我,就算岳父泰山,也做不到这一点。听说新近又有女子进了乐坊,她并不缺钱,却只是因为长得漂亮就被人觊觎,直到她兄长犯罪,就要她成为乐户接克……”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咚咚鼓声忽然响起。这鼓声来源虽然距离卧室尚远,但是夤夜之间听得格外清晰,范进眉头一皱,坐起身道:“坏了,这是察院外面的鸣冤鼓,这鼓百年难得一响,一响必然是麻烦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