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员目下的局势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草创期,进入发展阶段,打斗厮杀的事情还会发生,但是已经不占主流。以范进自己判断,所谓两世为人的眼光,最大的体现就是在大员的建立上。

现在荷兰人还没崛起,海上依旧是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天下,这两个国家都没惦记在大员布局,算是给了一个林海珊一个发展空窗期。等到她立足之后,那些洋人再想驱逐她也就不容易。虽然在军事能力和武器装备上,洋人占据一些优势,可是他们有个致命短板:人少。

林海珊靠着和广东水师合作,两下互相帮忙,水师帮助运输,她也给水师足够的报酬,又有范进的面子,发展速度远超过普通的海盗。在大员站住脚之后,就开始从福建大量迁移老乡来大员开垦天地,构筑房屋,顺手分化瓦解当地土著。如今林海珊部下已经有两万多人,比起汪直全盛时期的五万部众固然少了些,但是在当今的海上已经是一方豪强。

五艘三桅大船全是和洋人冲突之后的收益,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西班牙人也曾试图故伎重施,买通凌云翼夹攻林海珊,但结果却是被明朝人坑了一把全军覆没。经此一战之后,西班牙与葡萄牙人都开始进行计算,武力解决林氏舰队需要多少成本,如果转为合作,又能给自己多少收益。一通算盘打下来,两下就从死敌变成了合作伙伴,这次林海珊进贡的白银,洋人的资助占了四成。

这些洋人不是国际主义战士,也不至于被林海珊打到称臣纳款的地步。出钱自然是有所图谋,他们大老远从欧洲跑到亚洲,不是为了跟明朝拼命流血,而是需要发财。这些人知道海珊进京,需要大笔银两开路立刻慷慨解囊,自然是有其所求:开放贸易,营造一个正常的交易环境。

万历时期还不是几百年后的它大清时代,这些洋人在中国地位属于二等公民。以葡萄牙人为例,他们在明朝时是实打实的租借澳门,每年需要向大明缴纳两万多两白银的租赁费,同时还要为大明承担军事义务。在广东沿海发生战争时,明朝地方正府可以随时命令葡萄牙人出师助剿,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从行政上还得接受明朝广东香山县管理。每当葡萄牙人与明朝普通百姓发生纠纷打官司诉讼,县令就会带人去澳门抓葡萄牙人罚款,因为葡萄牙人和明朝人打官司,注定是赢不了的。

就这么一群二等公民,自然不能靠坚船利炮轰开大明国门要求贸易,之前洋人做过类似尝试,结果不但是军事上失利,更严重的是经济上受惩罚。明朝的绝贡战术对倭寇没什么用,制裁葡萄牙人还是很有力的,大老远到中国做不到生意,那些船长就得找根桅杆上吊。

林海珊最近势力飞速发展,很大原因就是范进帮她打通了江宁的丝绸门路。在内织染局取消之后,那些曾经在里面做事,为皇家织造贡缎的工匠,都被宋瑾、董小五之流雇佣,或是自己单干,林海珊就是他们最大的客户。

曾经只有皇帝能穿的明黄绸缎乃至龙袍,现在都成了海市上的交易品。这些洋商对于大明帝国皇帝专用服装、绸缎的兴趣非常大,毕竟单就这个身份加成,就足以让商品在母国翻十几倍价钱。林海珊垄断了这条贸易线,就是掐住了这帮人的脖子,得罪林海珊就得不到这么好的贡缎,谁还敢招惹她?

不过对洋人来说,这样还远远不够。明朝虽然在月港开海,但是对海外贸易还是持有抵触情绪,尤其是对洋人依旧当贼防。这种心态也不能说全错,毕竟这帮人确实都是贼。放他们到内地贸易,必然产生经济纠纷以及治安问题,明朝地方官眼下又是出名的懒散,不想承担责任,自然驱逐了事。

在出口商品上,明朝又实行严格的管制,包括广东产的建铁,也是严禁出口物资。在丝绸等奢侈品上限制也大,对于颜色、数量、品质都有严格规定。要求是优先保证上用,其次是勋贵大臣赏赐,再次是对北虏的交易,这些满足之后才能考虑外销。至于明黄绸缎龙袍之类,就更是想也不要想。

虽然通过走私渠道,可以获取一些违禁品,但是总量有限,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这次洋鬼子得知林海珊居然可以见到这庞大帝国的皇帝甚至是首相大人(在部分洋商心目中,一个国家的首相比它的国王更难见到),纷纷砸下银子来,就是想开出一条正规贸易的商路,取消商品限制。让明朝的特产品可以随意卖到海外,反过来海外番货也可以放心输入内地。

林海珊不是观音菩萨,也不会真的一心一意为洋人出力,不过洋人提的需求里,有一些和她个人利益诉求符合。开放市场,把洋人贸易合法化规模化,前提是由她做代理人,而且是唯一的代理人。

如果把明朝与海外的贸易看成明朝国内贸易,她追求的目标,就是称为垄断型牙行的所有者,做大明海贸的牙人。

“如果能做成这件事,我就是海上的王,当年老船主那么威风,就因为他控制着海上商路。不尊奉号令者,就不能在海上做生意。海上的事说到底就是生意,折能独霸这些生意,谁就是海王。我做了海王,等都我们的仔长大了,就让他接着当海王,你在大员做太上皇,比你做芝麻官威风多了。”

“想法不错,但是……和自己的实力并不匹配,至少目前不是时候。”范进并没有被林海珊许诺的美好前景冲昏头脑,反倒是泼着冷水。“汪直当年确实威风,但是结果又怎么样?所谓海王比起朝廷来,也就是个土皇帝,不值得去卖命追求。再说这海王也就是个总商,朝廷只要下一道锁海令,立刻就会完蛋。你这样想思路就错了,独食不肥,吃一条丝绸线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大个盘子,一个人吃不下。”

“三小?”林海珊杏眼一瞪,可是不等她发作,范进已经在她胸前实施了要害打击,以一个二十骰加暴击,把她的怒火封住。

“听我把话说完,不让你吃整个盘子是怕撑死你,你也不想想,现在你手下养接近两万人,大员有多少鹿都不够吃。目下的大员种田也得不到多少粮食,米粮全靠在中原购买。朝廷只要断了你的粮道,你这个海王立刻就要完蛋。所以现在绝对不能吃独食,更不能让朝廷觉得你不恭顺,可以出挑,但不能过分。这不代表你白花一笔钱,让你大张旗鼓进京,要是不做成点什么面子往哪摆?该得的好处不会少,为了咱儿子,也不能让你吃亏。”

“这还差不多。那你说,有什么好处?这个绝对不算……”林海珊指了指范进的禄山之手,后者微笑道:

“这是我应得的奖励,当然不算给你的好处。这次进京,首先就是让你彻底洗白,免得将来广东换个督抚,你就要担心一下。我介绍李夫人给你认识,不是让你和她磨镜子的,而是让你搭上宫中关系,获得一个大员宣慰使的头衔。”

“虚头八脑,没什么用处。”林海珊不屑地哼了一声。“有没有头衔,大员都是我说了算。”

“名正言顺,有了这个头衔,你就是官府中人,你的部下就是官兵,接下来才好安排第二件事。就是让大员成为一座自有贸易港。”

“贸易港?那是三小?难道现在不能做生意?”

“不是一回事。现在你们是在大员做生意,但是一切总归还是私下进行,如果得到朝廷批准,那里就是一座官营岛屿,所有的商品交易都是合法的。他们不是想买货物么,当然可以。前提是只有在大员,才享受自由贸易的待遇,其他地方还是不准他们乱做生意。”

明朝的海贸和其他生意一样,都是有着严格限制的,不能想在哪做就在哪做。以葡萄牙人为例,连广州城都不能随便进,更别说在广州城里做生意。一直到了清朝,以大炮和刺刀轰开国门,要求开放口岸通商的标志之一,就是允许洋商在城里获取贸易权,设立货栈。

当年明朝对付汪直海盗的办法之一,就是直接把天然良港双屿进行破坏,变成无法停泊大船的废港。眼下在海上,虽然有一些岛屿可以作为贸易点用,但是都形不成规模。贸易这种事,必然是双方都知道,才有商贾聚集,起不到这个作用的港口,对于商贸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再者民间自发形成的贸易港,也就是方便交易,货物来源上依旧解决不了。由国家出面支持的港口,地位就不一样。在林海珊得到招安之后,再由相府出面推动大员成为自有贸易港口,在大员的商品交易不受时间、人员、种类交易,再给一些优惠政策,商贾自然趋之若鹜。

范进提出的以大员为自有贸易港,自然是参考了后世的经验,而且在当下这个时代,还可以利用行政管理上的落后,钻制度的空子。比如见不得光的贼赃,就能通过自有港口洗白,宫中内侍勋贵子弟以及海盗,有的是人对这种港口有需求。

上岛交易的商人,就要接受林海珊管理,这样一来,林海珊虽无海王之名,实际也是海上大小商贾的太上皇。

林海珊听着范进描述,神色渐渐由怒转喜,点头道:“好!这个办法好。但是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让朝廷来做?是不死坐厌了大船,想要坐我的小船?”

范进冷笑一声,“交给朝廷来做?那帮废物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大爷,觉得做官的天生高人一等,这种脑筋坏掉的东西,根本搞不好贸易。要办成这事,我只信你。”

“这样的地方如果搞成了自然是好,可是好的事情不见得做得成,你也说了,事情不好做,你怎么知道能做得成?”

“因为我现在是首辅女婿啊。有关系不用,那我不是傻瓜?首辅已经答应了见你,大家有话当面说清楚,事情就一定可以做的成,你负责讲实际,我来讲道理。让你们买书的事应该在做了吧,那些书比你船上的大炮更重要。等到自由港的事正式实行,我们就在岛上设几个书院,抓一批读书人去那里教我们岛上的孩子读书。等到那些孩子得了功名做了官,就是我们在朝里的援手,有他们为大员说话,我们的港口就能一直贸易下去。另外就是抓紧时间在大员修粮仓存米粮,开出几条粮道来,哪怕将来朝廷的风向有变,也足以自保。”

林海珊点头道:“买米这种事一直都有做,现在大员就算被围起来,粮食也可以吃一个月。开书院这种事,我也支持。就是不知道见张相爷……我行不行啊?”

天地不怕的女海王,想起当初和范进一起去见殷正茂的情景,又有些紧张。当日督抚疆臣已是如此威风,何况是一国宰执?饶是她嘴上不肯输阵,心里打鼓总是骗不了人。

范进笑道:“不是还有我么?当初在殷正茂那里,有我陪着你,去了相府也一样。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怕,按我说的做就好了。记住,不要说脏话,不要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恭顺,只要让相爷相信,你只是大明朝一条恶犬,会为大明看家护院,绝不会反噬主人就够了,何况你还给了那么多银子,以后答应每年送一笔钱来报效,这事就成功一半。”

“这个容易啊,只要每年送一笔银子就可以的话,这生意岂不是很好做?”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没有我的关系,送钱来也会被砍死啊。”范进摇头道:“拿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人有的是,这个天下最终还是要靠人情说话,这个人情我有他们没有,所以事情就只有我做得成。再者张江陵何等样人,区区几两银子也买不动他,白银只是表象,为了给百官和皇帝一个交代。相爷和我,心里都有一笔账,我大明偌大海疆,总得有个自己人替朝廷看着才行。佛朗机终究是外人靠不住,如果有个可以相信的人来镇守海疆,相爷不会反对。所以证明给相爷看,你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