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

天色已经晚了,宫里点起了灯火,天子大婚之后虽然不曾掌权,但是衣食用度上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加上这两年朝廷岁入大增,经济形势较当初已经有极大改善,如今的乾清宫远比当日奢华。

皇后相貌不合意,太后又管束着,不许皇帝过早的开始宠幸宫人,加上万历的审美有点高,感觉那些宫女还不如画上的美女好看,对她们兴趣不高。虽然还不至于割以永治,但是在这方面没有需求,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查看奏章。

太后不许天子亲政,内阁拟票之后的奏章,司礼监照例披红,一般不会驳回。不过该走的程序总是要走,这些奏章还是要在皇帝面前走一圈才行。普通的奏章已经按着程序分发下去,留在皇帝手里的,却是由当今首辅张居正上的密章,性质上算是首辅向皇帝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这种事只能两个人商量,其他人根本无从插手。

考虑到天子眼下没掌权,这种汇报工作其实更像是走过场。首辅把自己要干什么说一声,是为人臣之礼,随后就该怎么干怎么干。皇帝肯定不会反对,就算失心疯了站出来唱反调也没用,所以在大多数时候,皇帝对这种密章随便看一下就丢在旁边,还不如看普通奏章来的有精神,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如此。

万历眼下的兴趣基本是一分为二,一半精力用来追番看更新,另一半用来看奏章。终究是少年天性,大多数时候还是小说和漫画的吸引力更高,尤其到了晚上,基本都去找纸片人妃嫔为伴,或是偷着看范进送来的几个女性形象雕塑,如此认真地看首辅密章的时候还是第一遭。或者说在皇帝成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恩师送来的文字。

张诚送上一碗茶,轻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也是该歇着了,灯光昏暗于龙目有损,不如等到明天白天再看不迟。”

“白天太闹了,心静不下来,张师傅这篇奏章还是需要静下心,才能看出妙处的。”万历把密章朝张诚面前一推,后者连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看!”

“朕让你看的,怕什么?让你看就看,不必推辞。张师傅啊,不愧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物,这三条都说在了妙处。大明柱石,朕之舟楫……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是为朕的江山操劳,朕的心里很是不落忍。你回头去问问,辽东今年的人参进来没有?让他们拣上好辽参五支送到张师傅府上,给朕的恩师补养身体。”

“奴婢遵旨。”

张诚应承着,心里却在犯疑。这两年时间天子对张居正的恩赐从未中断,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只是执行人,像是这次这么主动的提出赏赐,态度又是如此诚恳的时候却是极为罕见。

答案显然只能在奏章上寻找,张诚的目光在密章上迅速扫过,对于天子的态度也就渐渐理解,这三条建议归根到底最得利的人还是皇帝。

万历此时已经忍不住说道:“范爱卿上次进宫时跟朕说过,他在上元做的事最为在意的就是一条,平民愤。要让百姓感觉衙门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这样即便他们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恨某个人,不会恨朝廷,更不会怪朕。按照范卿家的说法,一定要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衙门,换句话说,就是要争人心。”

当日范进进宫画像时的说法属于建议性质,现在万历对张诚,就有些教训的意味。毕竟眼下的他在宫里能教训的也就是一帮太监宫女,这些人除了唯唯诺诺别的反应也没有。初时或许会感觉暗爽,时间一长,也就乏味无趣,提不起什么兴头。在这些人里,张诚算是比较有脑子,也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属于太监里的知识分子,教训起来也就格外有成就感。

“朕看前朝旧事,武庙时刘家兄弟造反,最后要惊动边军才能解决。究其根本,不过些养马的再加上农夫,差点就成了气候。皇祖父时,李福达在民间传教,连武定侯都被牵扯进去。那些人没有显赫功名,才学上也不及地方官吏,怎么就能让那些无知小民信服?心甘情愿跟着他们送死?这个话朕也问过张师傅,师傅说这就是地方官颟顸无用,朝廷里有奸党误国。按范卿家的说法,则是朝廷忘记了与下面的人争民心,几下比较朕觉得还是范卿的话更有道理。”

“你们受了委屈,晓得找朕来告状。百姓受了委屈,就要到衙门里去打官司。衙门里不能为百姓做主,老百姓就要找能给他们做主的人,人心就这么散掉了。”

回想这范进的话,万历指手画脚地说着:“衙门复审不一定真能查清真相,有些时候告状的也未必冤枉。但是朝廷的态度一定要让百姓认定官府站在自己一边,自己受了冤枉,就一定有人为自己做主。不管能不能做到,都要这么说,也要这么要求那些官吏。那帮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字:懒。个个怕麻烦,他们怕麻烦,老百姓就要埋怨朕。衙门让百姓欢喜,那些妖人就没法愚弄百姓妖言惑众,更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觉得自己的赋税交道实处,对自己有好处,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心生怨恨。只要能坚持住,不管是白莲教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别想再鼓动百姓谋反,以就连锦衣卫都可以省了许多气力。这是好事!大好事!上苍待朕恩厚,派了张师傅翁婿前来辅佐,有这样的贤臣,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因圣君在位,才有这些贤臣辅佐,归根到底都是陛下洪福齐天。”张诚适当的拍了句马屁,心里却恨清楚,自家君上的话不能全信,三条建议中,第一条对于万历的吸引力远没有后两条大。

明朝藩王宗室的厚养体制问题,其实在当下已经非常明显,宗室如同一个巨大包袱,一直在吸大明朝的血。万历对于这帮亲戚没什么感情,也不想维护他们什么,但问题是,基于亲亲相厚原则,他也不能对这帮人怎么样。

范进提出的方案,其实就是历史上万历中期推行的宗藩条例改进版,把一些内容做了改动,把它提前出台。其中禁止宗室接触军队一条,着实搔到万历痒处。当初洪武设立藩王典兵制度,希望朱家子孙带兵保卫朱家天下的想法在靖难之后就已经行不通,尤其是在宁王之乱以后,明朝皇帝对于自家人的防范远比防范蒙古人更用心。禁止藩王接触部队,就杜绝了某个惊才绝艳的宗室效法成祖更替天下的可能,这种主意皇帝自然欢喜。

再说这种开放四民的策略,表面看是给了宗室读书科举或是经商的出路,其实就是变相的削减宗室禄米,把原本的禄米换成了一钱不值的宝钞。接下来自然就是要核实宗室实有藩田,没收超额田产。

原本宗室因为自己的超然地位,地方官不敢招惹,吏员衙役更是打死白打,衙门绝对不敢去清丈王府的田。现在给了宗室读书名额,就让远枝弱宗去查那些长房嫡出,以宗室制宗室,这部分坚冰就能逐渐瓦解。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叔伯兄弟财力被削弱,财富归自己所有,自然是欢喜。

至于第三条减税,张诚大约能看懂一部分。这份减税建议中建议一次性豁免苏松全部欠税,把自洪武以来苏松累计拖欠朝廷的几百万石粮税一次性免除。这部分税收从国初一直积累到现在,想想也知道未来多半收不上来,只是没人敢开这个口子免掉。毕竟苏松欠税的原因,可以一路援引到大明坑爹的税制以及苏州的惩罚性税收上,即使收不上来大家也都装鸵鸟当看不见,没人提起。

现在让万历下旨免掉这部分钱粮,户部可能会跳脚,但是苏松这边的普通百姓以及士绅,却是要感谢皇恩浩**。乃至整个东南,都会传颂天子圣明的美名。万历自大婚以来,还没有特别露脸的事迹供自己吹嘘,用肯定收不上来的粮税在东南得个圣君名声,他自然会考虑。

不过张诚不明白的是自己家之位主子绝不是个宽厚的人,严党大将赵文华被坐实亏空公款十万两,全家充军做苦役追赔,父而子子而孙,清流文士世代充军。到了万历朝就有人看不过去,向万历提议祸不及子孙,赵文华死的骨头都可以打鼓,不该再追赔后代。结果万历查账之后发现十万两银子还没还完,立刻下旨批复,赵文华子孙继续充军,直到把钱还清再放回!

就这么个视财如命的主,怎么会这么大方,一次性免掉苏松几百万石的粮税?这下饶是张诚,都有些看不懂了。

“苏松的税,注定是收不齐的,不管谁去做苏松巡抚,都不敢一次性补弃欠税,否则就是逼着苏松百姓造反或是逃跑。前些年催收欠税甚急,结果怎么样呢?苏州百姓大举逃亡,导致在水上生活的‘船户’大增,大片良田被抛荒。不但欠税收不到,就连当年的上供白粮都耽误了。如今又不是洪武年,路引早就没人查,老百姓要跑根本拦不住,这种时候再追欠税其实就是嘴上狠,实际办不到。”

司礼监内,冯保的心腹爱将张大受在冯保面前分析着张居正这份密章的用心。

这份密章瞒不过冯保耳目,以他的才干对奏章里面大部分内容是明白的,此时拿来考校几个门下,既是消遣,也是为下一步的安排选拔人才。

江宁的黄恩厚死后,镇守太监空悬,他推荐个人过去,李太后不会阻止。但是这个人不是去发财的,而是替天子当好耳目,监督东南官场以及新法推进情况,随时向皇帝上报。这种人既要忠诚,又要有足够才干,不至于拖了新法的后腿,今天这次考校,就是为了选人做的准备工作。

前两条密章内容不难猜测,真正的难处在第三条,而且东南施政与第三条密章密切相关,冯保看着张大受问道:“即便真是如此,这欠税收不上是一回事,免不免是另一回事,师出应该有名,只要欠税一日不免,朝廷一日就能追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百年,这次一遭豁免,就没了追讨的可能,何以天子就会同意免掉欠税?”

“因为这免欠税实际就是个饵,吞下这个饵,后面的钩子就逃不掉了。”张大受道:“这份奏章厉害在下面,重定优免。当今天下优免之法沿用世庙爷爷留下来的成法,如今要重新定优免,定立优免新例,先把民田官田废除,天下官田皆改为民田,尽毁前账永不更易。其次于生员、贡举、官员优免皆较世庙朝有赠无减,这看上去还是万岁做了菩萨,给让万民享福,可实际上,这便是要借着重定优免的机会,勘察地亩、丁口。干爹您看最后一句,概因此法,往年所造黄册皆不堪用。着请户部、后湖、工部、兵部共筹银三十万两,重立黄册,以此为本,永无更易。也就是说这次定完的黄册,将来就永远都不变了。一次花钱是多,可是将来都不花了,细算起来,还是个一劳永逸的合算买卖,而这里面藏的好处,可是比苏松的几百万石粮食大多了。太岳先生不愧是国之柱石,这个法子一出,各地的民变起码能减少一半。”

“不变了……那新开的田地,新增丁口怎么办?”

“自然是全免!”张大受道:“这个办法是真正为老百姓减担子的,人们可以放心的开荒,放心的生孩子,绝不会谁家的丁多,谁就要多派役,谁家田多,谁就要多交粮了。过去的税是活的,这法子一出,税就是死的。以前老百姓吃不上饭怪官府,未来多半就要怪邻居。如果说前一条条陈,就是要宗室之间互不信任,这一条实际就是分化民力,让百姓因为田土而互相提防,彼此之间再拧不成一股绳,也就不至于闹出威胁官府的大乱。初看上去,朝廷是减了税,细算起来,岁入只会多,不会少。”

冯保看看张大受,“小子,你身边有高人啊,原本你是没这份见识的,这是谁指点你的?莫非府里来了有本事的幕僚?”

“纵然有,也不能让他看这些机密。这是儿子新收的义子,之前也是个读书人,与范进一样都是广东人。”

“哦?又是个广东蛮子?”冯保有了些兴趣,“回头让他来跟我见一面,能有这份见识的读书人不是个简单货色,不能埋没了人才,咱家跟他聊聊,若是他可堪早就,咱家就送他份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