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祠堂影响的并不只是个祭祖地点,祠堂所在的村落,实际是拥有很大相关利益的。包括社学、社仓等公益项目,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祭田、社田、学田。

这些田地由于是全村公益开支,所以在缴纳粮税时,肯定是要刨除在外,不用考虑进去。但是朝廷的赋税,不会把社田学田豁免掉,这部分开支,还得所有人共同承担。由于都是范氏宗族中人,田选在大范庄,小范庄也要承担租税。祠堂的位置,既有着经济利益,也代表着一个社的中心所在。

范长旺这个问题,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刺出一记花枪,内藏无数变化,万千后招,一个回答不当,便会遭到一记凌厉的杀招攻击。范进心内暗笑:乡村老朽,也想与读书人斗智?他微笑道:

“大伯,这不是小侄的意思,更不是我们村子的意思,而是祖宗的意思。修一座祠堂耗费人工物力不小,不可草率行事,在行动之前,一定要想明白,祠堂是怎么塌的。您看,之前台风过境祠堂都可以挺住,区区三天的雨,祠堂就塌了,这合理么?依小侄看来,这分明是祖宗示警于子孙,他们不想继续住在这里,想要换个地方承袭香火,保佑子孙。可惜没办法对子孙说明,就只能作出警告。人说顺者为孝,我们既然要做孝子贤孙,就得听祖宗的话,祖宗想搬家,咱就得顺着祖宗的心意。否则的话,这祠堂怕是不容易修好。即使把祖宗强留下来,也再难得到庇佑。当然,小侄岁数小,见识短浅,若是有话说的不到,大伯还请多多见谅。”

烟雾缭绕间,范长旺一双老眼直视范进。他的年纪已经过了六十,在大明朝,这绝对算是长寿那一类的老人,尤其是广东这种闹海盗倭寇的地方,男性的平均寿命更低。范长旺算是经过风浪,见过大场面的主,双目之内精气十足,两眼紧瞪着范进,一字一句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祠堂修在小范庄了?”

“不,小侄的意思,是让祖宗说了算。”

范长旺被他气的一时语塞,如果自己略有松懈,怕是不敬祖宗的言语,就会顺着嘴说出来,连带方才带着乡亲参拜灵牌的举动也就成了笑话。他不怒反笑,刻板的老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进仔,你说说看,祠堂修在小范庄,对我范姓子孙又有什么好处?”

“大伯,小侄说过了,从没说过祠堂一定要修在小范庄,而是说交给祖宗做决定。不管是抽签还是扶鸾都可以,万事先问祖宗,再做定夺。祖宗欢喜,我们做子孙的,就都有好处了。比如一向骑在我们头上的洪总甲,说不定就不能再欺负咱们,那才是我们范姓之人真正翻身的一天。”

总甲为里长别称,大小范庄皆属于金沙乡管理范围之内,金沙乡的里长洪承恩,也是这一乡的粮长。洪武年时,粮长授锦衣职,几可颉颃知县。到了现在虽然早已经没了国初威风,但于整个乡而言,依旧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范长旺在自己村子里虽然可以呼风唤雨,但如果在洪承恩面前,也只能低眉顺眼,做个应声虫。

洪家人丁兴旺,族里后生几百人,打起群架来,范家肯定不是对手。洪家子弟里有一个秀才,在南海县衙里,还有个子侄做刑房管年,外带几个帮役。这样的宗族,在乡间几乎等于无敌。

大小范庄为对抗洪家,采取的手段就是两条腿走路,一面选人赶海贸易,到海外博富贵,另一方面设立社学,希望从中培养出几个读书种子,好与洪家对抗。可是就在范进穿越的那年,赶海的船出了事,连船带货点滴无存,非但没能发财,反倒大大折了本。

赶海失败,读书人又培养不出来,范姓在洪姓面前,就根本抬不起头。朝廷差役由县派到乡,由粮长进行分配,洪承恩下辖十八村,按照正常的分派方式应是按村轮转,可是洪承恩去非要按社轮转,摆明就是欺负其他几族孱弱。

于金沙乡五族十八村而言,大多数乡民提到洪承恩,都是感恩戴德,每天祈祷着老粮长早升仙界。

大范庄被盘剥的也很苦,即使范长旺以同样的手段,把一部分损失转嫁到小范庄头上,自身的损失也不在少数。大范庄社学存在的目的,就是培养几个秀才出来,跟洪家平起平坐,不受欺凌。

听到范进的说辞,他先是一愣,后又摇摇头,“进仔,你这好大的口气,我们只求祖宗保佑风调雨顺,地里多打些粮食,让乡亲们少挨饿就心满意足。咱们范家人不比洪家人多,很多事自己心里想想是可以的,说出来,不但给自己找麻烦,也给乡亲们带来灾祸,这便大不应该。读书人应该少些火气,戒急用忍……”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了。洪家做了百多年粮长,我们范家忍了百多年,也到了该不忍的时候。其实洪总甲所倚仗的,无非二三吏役,一生员而已。我们范家,只要出一个有生员身份者,即可与之分庭抗礼,若是可出一举人,区区一总甲,又何足道?”

“举人?你说是你自己?”

范进点头道:“舍我其谁!大伯,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祠堂修在哪里,其实都是小事情。如果我中了举人,难道大小范庄的田土,还能不寄在我名下?到时候大家一口锅里吃饭,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到了那时候,自己人照顾自己人,租子都不用交,不是比现在的日子强的多。所以,我们范家应该齐心协力,共抗外侮,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自家人头上。与其把目光放在从亲族的碗里争米,不如想办法,从别人的碗里,夺一些米来到自己口袋,大伯以为如何?”

范长旺不动声色,沉默了良久,才悠然道:

“进仔,以前你这个人总是话少,性子也是忠厚有余,机变不足。当然,做个庄稼人,忠厚是好事。但是做个书生,光是忠厚,却做不成大事。我不同意你念书,不是对你们小范庄或是你有什么看法,而是觉得即使你考取功名,也很难帮上我们村子。眼下你这番话,如果是个普通后生,我肯定要赏他几记耳光,但是你终究是个读书人,我就要仔细考量一二。祠堂的事,先行缓议等我想个周全,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