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并没有接两人送来的帐簿,而是看看两人道:“以往征收夏粮时,我们这里谁做管粮,谁负责催收,可有定案?”

陈有方道:“有的,自然是有的。只那是前任旧法,不知大老爷可有什么新章程?”

“陈主薄说笑了。本官新来,诸事不知,谈何新章?一切按旧章办理就是,只记住一条,不可玩忽职守,也不可催逼过甚。既要讲制度,也要讲人情,不可偏颇。本官会派人复核,谁如果荼毒百姓,或是卖放人情,本官都不会答应。”

“是,这是自然。”

陈有方点点头,却没离去,又有些为难地看看范进,尴尬地一笑,“县尊,卑职还有下情。”

“请讲。”

“方才县尊于公堂之上所述之政,自是体恤下情的善政,卑职也不敢多口阻拦,以免乱了尊卑,只是……县尊这几项善政都离不开两个字,银子。衙役们的伙食要钱,汤药要钱,还有那制新衣也要钱。卑职知道县尊是好意,也知咱们上元是膏腴之地,比之北方富庶。只是担心县尊对县里钱粮有所误解,所以特意要说明……”

刘鹏更直接一些,“县尊,如今咱们的帐上亏空着公帐三千余两。只因赖县尊身故,是以上面不好追。当然,这笔账不能让大老爷来背,最后只能由应天各县摊派赔付,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这里既然闹出了亏空,这时候再要是发衣服口粮,只怕会惹起非议。依下官之见,不如这样,您且先把这事记下,不必急在当下进行,等到衙门里有钱了,再这样办也不晚。”

范进摇头道:“人无信而不立,既然本官已经答应了他们,这事就是自然要做的。何况衙门要想办公,离不开公人出力。不给公人们足够的好处,又怎么让他们出力?再者说来,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此上古带兵之道。如今本官以兵法部勒差役也是一样,接下来我还要严格制度考核,不合格者就要裁汰,人手不够就要向民间招募。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谁又肯来呢?本官出自农家,知道百姓对衙役的看法,这是个苦差贱差,但同样也是个肥差。运气好的,一年弄几百两银子的差人同样也是有的。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当衙役第一不是苦差,第二也不是肥差,它就是一份差罢了。好好做,可以给家里赚来一家老小的开支米粮,不好好做,就要砸掉饭碗。他们苦,本官给他们找福利,他们乱来,我就要重办!是以这些钱不能省。”

“可是……可是咱们手上……”

“发俸银的事,本官自自己的手上发给他们,至于其他的开支,我向应天府写信借钱。左右已经亏空了三千多两,不怕再多一点。再不行,就向魏国公府借,总是有地方借的。”

两人也承认,范进不是一般知县可比,就单是一个太后夸奖过的人,就值几百两银子。再说应天府尹王世贞是文坛名宿,自身也是戏剧名家,对于范进这个能写话本能写戏的才子后辈必是青睐,在他那借点钱,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不济也有魏国公府这尊大佛,一个月的钱粮怎么也能应承,只是未来怎么应付,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范进这时问两人道:“二位,你们这段时间代掌县印,本官有事就要问你们。咱们上元丁口土地的帐簿,可曾有的?另外本官看这江宁人烟稠密,商贾众多,门摊课税收益如何?”

“土地人口帐簿自然是有,没有鱼鳞册页便没法办公了。不过说到门摊课税,有户部和应天府征收,我们自己手里的并无几文。咱们江宁遍地黄金不假,可是轮不到县衙门去拣。”

刘鹏尴尬一笑,“县衙门做的事受累不讨好的差,给咱们的就没有发财差事。”

范进摇头道:“这话不对。咱们江宁是四方通衢,百业兴旺,土地人口比江宁县都要多些,怎么会没有生财之道?”

陈有方接话道:“我们虽然地皮多些,但是应酬开销也大。别的不说,单是皇宫,每年都要我们出一笔钱负责修缮,这笔数字就很可观。咱们不比江宁县,两下虽是临县,条件却很悬殊。我们的管境北临滨江东接句容,土地贫瘠,物产不丰。江宁县的土地肥沃,粮产丰富,他们那里出的珠子米,饭成时香飘数里。咱们上元便种不出,是以地多但收成少,上面摊派下来的解额是一样的,所以咱们的日子很难熬的。”

刘鹏道:“除了这些,咱们县内还有大批勋贵的坟茔,像是中山王徐老千岁的坟便在钟山。每年那些勋贵祭祖,都要我们仔细应付,哪里应付不到,便是个篓子。所以咱们上元和江宁虽然是邻县,论起财赋,可就差了好大一截。”

两人一唱一合,强调的都是财政上的困难,目的当然是让范进收回之前承诺的福利。但这不代表他们说的不是事实,作为老公门,他们不会用说谎这么拙劣的方式骗人,上元县的情形也确实是艰难。

作为最早的国都所在,应天府的赋税在东南是出名的低,全府的赋税才三十三万石出头,比之苏松同等田地的赋税数字,简直就是天堂。可是明朝税轻役重,上元、江宁两县因为是首县,徭役又是重灾区。

海瑞和欧阳铎都曾经在江宁实行过一条鞭法,到目前为止,江宁府依旧保持了一部分一条鞭法。但是百姓的负担并没因为一条鞭实行而降低,反倒是增加了。一方面是全部在册民户要把自己服的役折成银子交上去,另一方面,轮到谁服役还是得谁服役,交钱不能减免,至于原因是:找不到人。

整个应天的户籍管理制度都混乱不堪,上元尤其严重。眼下整个上元县的实有服役户口一万出头,可以征调的丁只有两万多人。

给他们摊派下来的人头税和服役量,是按着十五万丁这个数字派下来的。至于十五万丁的来源,是来自永乐迁都之后,也就是在宣宗朝以后,地方上的鱼鳞册页就没更新过,还是按着旧的鱼鳞册页管理户口。人户帐根本对不上,拿着官方的户口薄去找人,包准找不到几个。

在田产上,洪武年,上元县共有田一万一千五百顷,到了当下,田地就变成了九千二百顷多一点。土地当然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享受优免的人多了,作为税基计算的土地面积也就缩小了。外加自然灾害,也导致了一部分土地不能作为耕地使用。

这还得感谢江宁这里经济结构单一,主要以种植小麦、水稻等农作物为主,士绅对于土地兼并的欲望不是太强,加上也没有藩王在这里就藩,否则土地只会更少。田地总数减少了,税收却没有得到减免。

大明的优免制度一大弊端就是优免个人,不优免总数。不管一个地区出多少读书人,优免多少土地,这个县城应上解的赋税总数不变。不会一个县读书人出的多,就从上县变成下县。那些优免田地应纳赋税,会被摊派在其他没功名的百姓头上,朝廷不会吃这个亏。

眼下情形就是九千多顷田要承担一万一千多顷田的田赋,同时由于江宁是留都,徭役比普通地区要繁重,这部分压力,也要由本地百姓自己承担。

以眼下江宁城的繁华,对半分城的上元县,肯定不会只有那么一点人。但是明朝户口薄上登记的不是全部自然人,而是纳税人,不纳税的人不会出现在鱼鳞册页上。比如享受优免的士绅,再比如不承担徭役的军户。

偏偏江宁当初是国都,以四十九卫拱卫,最多时有几十万军人在这里生活。虽然靖难后部分人北上,但是还有有十几万军人以及家属留在江宁。随着人口繁衍,通婚生产,军户越来越多,他们中大部分不是军人,不承担战斗任务,但是也不用承担赋役。

除了军户以外,还有诸如隐匿户口的流民,又或是人户分离的寄籍者。户口上在别处,人在上元县里生活,比如董小五那种情况。这些人虽然住在上元,但是不承担赋役,同样也不是列籍人士。

范进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情况,大明立国近两百年,不管多好的制度,到了这个时候都会产生无数弊端以及后遗症。作为基层官吏就是这种弊端后遗症的承受者,怨天尤人没有意义,只能想办法尽可能减少这些弊症的影响。

现在对范进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手上没有可靠人手。一共从家乡带来小猫两三只,又是武胜于文。关清的功夫过得去,在这里当捕快绰绰有余,范志高做个门子也凑合。可是文案这方面,就得自己赤膊上阵。

一般的书生到了这个地步,多半就是要束手无策了。毕竟他们一直学的是世界观,在不配备事务官的前提下,骤然让他们搞方法论肯定不行。所以地方官往往受制于胥吏衙役,倒不能说他们没本事,而是确实一个人没法开展工作,更别说很多工作已经超出其知识范畴,无能为力。

范进此时就得由衷感谢在罗山的那段经历。凌云翼将他看做子侄亲授本领,以虚拟的罗定州训练范进的处理能力,让他当了近一年的虚拟知州,又有一位巡抚在旁随时提点。是以其对于庶务不是一无所知,比普通人要强。另一个优势就是,他这次实际是带了大帽子下来的。圣旨册封,首辅保举,两层光环护身的范进让一般人不敢直视其锋芒,行事上也比普通的知县权力大。

像是给衙门公人提高待遇这种事,除了他一般人没法做。首先在府里得不到支持,借不到钱粮,二来邻县的意见就可能把你打得抬不起头。如果不是给了这些衙役高待遇,他骤然安排自己两个亲信到衙役中,又会引起广大衙役捕快的不满,这些事一环扣一环,缺了哪一环都不行。

昨天徐六盘点的亏空是两千多,按照刘鹏他们的说法是三千多两,如果盘库亏空还会增加一些。眼下还不能催逼过急,否则狗急跳墙来个火龙烧仓,损失就更大。范进已经决定使用温水煮的方法,一点点加火,让这般胥吏知道自己的厉害。

午饭前,衙役胥吏的名单已经报了上来。此时百姓对于档案的重要性还理解不到,由于衙门给口粮给衣服,自然知无不言,范进看了一眼密密麻麻地登记信息,对关清道:

“你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会按着地址不定期拜访。如果两下信息不符,立刻开革!所以给他们一次改正的机会。今天中午的饭,还是按着现有的人头去做。”

他又问张铁臂道:“这衙役的位置你嫌不嫌委屈?我知道你是江湖中人,又是东厂出来的,如果不想做衙役,我给你换个位置。”

张铁臂连连摇头道:“别,千万别换。衙役好啊,您可不知道,当年小的跑江湖时,就想当个正役了。别看正役的子弟不能考科举,可有好大实惠,做一年班头胜过当三年强盗。小人在东厂也就是个没身份的,做了正役可以给子孙后代挣口饭吃,那是求之不得。只有大老爷开恩,将来升转时带着小的,不管到哪,小的都给您保驾。”

“会说话。不过光会说话不行,也得会干活。我且问你,这半天看出什么来了?这快班里以谁为主?”

“自是看出来了。快班里的当家姓余,叫余得水,听说他有个拜把兄弟,就是被老爷处置的刘麻子。这姓余的顶不是个东西,老奸巨猾,阴险毒辣,整个快班的捕快不是跟他换贴,就是他的弟子门人。别看只是个衙役,阔气的很,腰带上的搭扣都是赤金打造。大老爷那些好处,他其实不看在心里,也不曾把老爷放在眼内。对小的表面上客气,实际就是把小的挂起来,不让小的干活。说是让小的每天在班房里喝喝茶水,管管邸报就好,分明就是不让小的干活,实在该杀!”

“我能想到,一个衙门里肯定有这样的人存在,尤其是上元这种地方。当初县里能出刘麻子,现在出个这样的人,最正常不过。对这个人我有办法。不过我得问一句,如果动手你是他对手么?别到时候还得本官跟他过招。”

“那自然不会。姓余的五十多了奔六十的人,有手段也没了气力,小人制他不废事。”

“那就好。张铁臂,你想不想过一把捕头的瘾?我不敢保你当多久捕头,但是本官在任一天,你就是一日捕头,没人能动你的位置,想不想?”

张铁臂点头道:“想!自然是想!”

“好。那你先做一件事,到衣帽店里买两双最结实的快靴,然后用一个月的时间把两双鞋全部跑烂。一个月后,本官要江宁城内上元县管境内每一家每一户的实际情形。每家有多少人,姓甚名谁,住处何在,以何为营生,都要问的清楚。城内城狐社鼠都要知道有你张头儿这么个人物,让他们全听你调动,这捕头的位置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