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小事上,确实该听妻子的劝谏,但是在大事上,一定要有自己的主意。如果事事以妻为主,成就便很有限。若以惧内论,蓟镇戚南塘当为第一。可是他在行军打仗之时,决不会为夫人所左右。男人疼爱妻子是好事,过分宠溺就不好了。”

按照张居正与范进的关系,本来是说不到这一层问题上。尤其是范进与张舜卿的种种纠葛,更是不适合聊这种家庭婚姻话题。张居正不是个糊涂人,以往即便是极欣赏范进,也只谈政务公事,绝对不会涉及私生活,两人都会有意避开这个雷区。

可是,当听到范进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答复之后,张居正居然说了这么几句话。虽然看上去像是教训,但范进听来却似闻仙乐,心内一阵欢喜。看来张江陵也不是无目之人,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终于让他重新审视与自己的关系以及相处之道。

范进毫不讳言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和思路,张居正并没有训斥,或是随便敷衍两句把他赶开,反倒是极认真地回答道:

“你说的确实有你的道理,但是老夫这样做,也有老夫的道理。这个世上从来不缺乏畏威而不怀德者,他们成事或不足,败事足有余。不善于建设,却善于破坏。喜欢站在一边,指出他人的过失,如果让他们自己来做事,又什么都做不成。老夫用人,素有自己的章程,能做事的人,有再多的毛病,我也要用他。不能做事但是持身很正者,我也会给他一口饭吃。如果既不能做事,又是一堆毛病在身上,自然要踢开他,为好人让出位置。这样做对朝廷,对百姓都是好事。但是对在位置上的那些人而言,自然就是最大的坏事。他们不会甘心受制,自然就要想些手段出来,或败事或败人。这还是在当下,将来清查田地,重定户口,更会引起他们心中不安,那个时候老夫要面临的处境比现在还要恶劣。即便是曾经的师友手足,可能都会反目,身边的人也可能因为家族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与老夫为难,真正能随我一起走下去的人不会太多。”

说到这里,张居正停顿了片刻,在这一刹那间,范进从这位正坛强人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的落寞与凄凉。事实上如果有得选,谁都愿意走一条平坦的道路。在首辅位子上混到终老,落一个太平宰相的称号,安心回家养老,这样的一生谁都想要。

但是范进身在官场之中也能感受得到,大明当下,已经到了不做变革就难以维持的地步。即便以张居正的才干可以维持住局面不坏,但不变法的前提下,这个国家也无非是勉强维持而已。等到其身故之后,后继者无其长才,整个帝国的局面维持不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居正不算当世文豪但也是儒家门人,修齐治平这种文人梦想,他当然也有。比起一般文人,张居正事功的想法可能更强烈一些。以他的时代局限性,不会想到什么天下人幸福,又或是什么国家利益之类的东西,其观念相对要朴素得多,简单而言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

他好名。正如他好钱好风月好享受一样,都不用遮掩什么。张居正不算什么完人,如果以私人道德而论,他身上的瑕疵不少。包括党同伐异,作威作福,乃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内,都是有的。其终究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在里面。想着日后身边的战友可能因为利益问题彻底反目,就如今天张翰一样站在对立面上,当事人的心里,自然不会太舒服。

并不是只有皇帝才算寡人。有些时候,当人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之后,就意味着你的旅途上必定会缺少伙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张居正的情形就是如此,他明知道自己选了一条孤独的路,还必须走下去,因为只有这条路才最有可能到达他心中的目标。只是不管心里如何下定决心,一想到前路的荆棘与坎坷,心里难免有些踟躇也是必然之事。

是以,当某个手段可以尽量多的为他增加盟友,尽量减少敌人,或是让敌人不敢出现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其对范进的看法改观也是基于这次夺情风波里,范进表现出的忠诚与能干,让他大生好感,终于接受范进为自己这个圈子里的一分子。否则以张居正的性格和身份,哪有那么多时间和范进交谈。

范进道:“相爷放心。您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即使当下他们不理解相爷,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相爷的苦心。到那个时候,他们会给相爷道歉的。”

“这你就错了。他们认为自己对的时候,可能会假惺惺地敷衍我,如果发现自己错了,只会拼尽全力与我为敌,乃至把我致于死地才肯罢休。因为惟有如此,才能掩盖他们的错误。而这些闲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们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消耗。如果每一次都要用大把时间与这些人周旋,我们就没多少工夫做正事了。所以我这次决定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认识到,与老夫为敌,究竟是个什么下场,这个教训,就是张翰!”

“那些人都是些没胆子的家伙。只要老夫把张翰斩落马下,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来滋扰。我不管他们心服或不服,只要嘴上服了,按老夫的吩咐做事,其他的我不过问。谁要是怠惰公务,我连张翰都能办,何况他们这些小角色?”

范进道:“相爷要考虑一个问题,除了不办以外,他们也可缓办或是乱办。我们现在不怕慢只怕乱,如果在新政推行中,他们制造几起乱子,最后老百姓只会把责任放到相爷身沙锅内,不会怪那些人。”

“你以为这种手段对我有用么?”张居正轻蔑地哼了一声,手捻着胡须道:“我会派人盯着他们,如果胡作非为,自有朝廷法度绳墨。你还是太年轻,缺历练。官员只要肯做事,就比不做好。至于做对做错,做好做歹,都有办法对付,就是要让他们动起来才行。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让一些站出来与我为敌,可是有必要怕么?现在他们跳出来,正好老夫一次解决,总好过隔三岔五跳出来几个,让人心烦。”

看来是没办法说服他了。范进心知,张居正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或者说是个过于有主见的人。一旦拿下了主意,自己没办法说服他。而且这人已经不在乎遭恨,不怕坏名声,又认定天子是自己学生,太后是自己盟友,做事不是很在意皇帝感想,这确实不好说服。

他又不能说除了冯保,现在自己在宫里也有一条线,大可以把事情做的再技术一点。这话说不出口,也不能在张居正面前说,除了住口不言外,没其他话讲。就在他准备告辞的当口,张居正忽然看看窗外: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天气倒是晴朗的很。这样的天气若是能在花园里走一走,想必能排遣忧愁,一解胸中苦闷。”

范进点点头,不知道张居正这话什么意思。只听他又道:“卿卿这些日子心情郁结,虽然不至于再吐血,但是人也消瘦得厉害。整个人一步不出绣楼,只在你来吊唁的那个晚上出来了一趟。人这么下去会垮掉的,所以你趁着今天……带她到花园里走走,让她高兴一下,疏散下心情。晚上不要走,在这里吃饭吧。”

“多……多谢相爷!”范进心头狂喜,顿觉今天阳光分外明亮,天空格外蓝,云朵也格外美丽。整个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随着张居正这句话,而变得亮堂起来。

张居正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当范进走到门口时,张居正又说道:“洋山前些时给我来过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他将你视为子侄看待,又用力夸奖了一番你的人品。老夫与洋山是同年好友,再者你与嗣修、懋修义气相投,你便喊老夫一声世伯便好。”

“如此,小侄便僭越了。”

“世伯,然后就是伯父,接下来便是老泰山。所谓循序渐进,就像我跟你讲过的那个骆驼取暖的故事一样。古人云得陇望蜀,又道是得寸进尺。这话很有道理,不得一寸,又怎么进的了一尺?”

后花园内,徜徉于花海之间的范进虽然不能像昨天对李彩莲那样把张舜卿抱在怀里肆意亲近,但就是这样与她并肩游园,已是分外欢喜。虽然在不远处,有阿古丽亦步亦趋跟随着,充当监视之责,并且坚决不许他们两个进入假山一类视线不能达到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约会,已是前所未有的奖励。对范进来说,意义也非常巨大。

看着张舜卿那憔悴的容颜和消瘦的身材,本就苗条的人,现在便有些瘦骨伶仃,那本就宽大的孝衣穿在身上,就越发显得她身形单薄,人仿佛随时都要跌倒一样。

一向乐天的范进见到这般模样的张舜卿,想着东南初见时,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与如今形成鲜明对比,只觉心中一阵隐痛。如果不是阿古丽在旁,他怕是已经不顾一切把张舜卿抱在怀里,先爱怜她一番再说。至于她乱出主意干掉张翰这事,早已经顾不上。这是自己的女人,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有负于她。哪怕是她把天捅个窟窿,自己也要替她把窟窿补上,不是去责怪她或骂她。

他也知道,张舜卿这般模样症结所在,便努力地逗着她高兴。张舜卿得见情郎面,又知是父亲的许诺,人也精神了许多。苍白的脸色上,也有了少许红晕。枯木上重又开出了花朵,于死寂中重又有了生机。她微笑道:

“退思你倒是好大的野心,我还在丧里,家里还有个顾守拙!哪里又到的了那一步。你就不怕爹爹用的是计谋,等你把我劝好了,突然把我嫁掉,那时岂不是悔之晚以。”

“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我相信我可以感化相爷。再说不就是顾守拙么,就算你真嫁了我也会去顾府,把你抢回来。”

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语在张舜卿听来,却觉得异常刺激和满足。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夫妻的地步,很多私密话,便没什么阻碍地说出来。她点着头,“若爹爹真的逼我嫁给顾实,我便也不必顾及他的脸面,到时候不过是大家没脸,也怪不了我什么!”

“不会的,相爷绝不会如此,我们要相信他老人家。眼下丧期议婚不方便,等出了丧期,我便找人来提亲。”

“我会预备一套嫁衣,一套丧服。若是顾家人来的花轿,我便穿着丧服上轿,才不会让他如愿!”

“放心,我会让你穿着吉服出嫁,做我范家的当家夫人。”

张舜卿心内火热,猛地一把抓住范进的手,阿古丽在后面咳嗽几声,张舜卿只当没听见,与范进的手紧握在一处,口内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答应我,不管我将来多么刁蛮,多么霸道,你也不许放手,不管天涯海角都不要放开,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生生世世,都不会放开。”范进在她耳旁轻声道,张舜卿身子靠在范进怀中,任阿古丽咳嗽声越来越大,全当听不见。

范进道:“娘子,现在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下。这次阵斩张翰虽然是大手笔,但是当下我们还是该以韬晦为上,不适合出这种风头。但是做已经做了,悔亦无用,我有个想法,只能同你说。你且参详一下,适不适合告诉伯父。这次倒张大势已成,我想的是,咱变一变,把它变成一招拖刀斩将……”

他低声嘀咕了一番,张舜卿听得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是依从之意,“相公果然见识高明,我会向爹爹说明,只是担心,这拖刀诈败变成真败……”

“连张翰都斩了,还变什么真败?只是做个样子,尽量蒙人罢了。另外一招,就是舆论控制。”

“舆论?”

“一高兴说了我们家乡的土语,实际就是清议。那些人的目光都盯着世伯这事,这不好。我们得给他找点事做,分散他们的精神……”

范进在那里低声说着自己的计划,阿古丽站在远处看着这对热恋中的情侣,心内暗自为小姐祈祷着。她知道,张居正一定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这对小儿女,看他们会不会在丧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当然,这样程度的亲热倒是在可以接受范围内,或者说更离谱的事都做了,这种接触也算不了什么。

希望老爷看到小姐此时的模样,再比比之前的样子,能生出一丝恻隐,改变主意,否则的话,她真担心小姐就此便枯萎下去,一病不起。就在她向家乡的神灵祈祷的当口,忽然发现花园门口多了一个人影,依稀正是顾实。阿古丽心内一急,连忙咳嗽两声,低声叫道:“小姐……大小姐……”

可是张舜卿此时并没在意到有人出现在花园门口,或者说她眼里只剩了范进,其他人根本不在意。正是情动之时,猛地伸手揽住范进的脖子道:“你这人一肚子坏心思,将来不许对我用,否则我不会答应的!不管到什么时候,不许骗我,不许对我用心机,不许欺负我!”说完之后,便霸道地将自己的唇印在范进唇上。

走进花园的顾实,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木在那,看着那梦中女神,如同冰山般高冷的女子,此时正热情如火地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踮着脚尖,双臂缠着男子脖子主动献上樱唇的一幕。目瞪口呆,瞬间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