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考的策论,名为对策,本身亦有规矩。每篇文章字数不能超过一千,大明的科举中,只有成化年的状元罗伦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抨击宦官批评皇帝,写了六千多字,一字不删一字不易,除此以外就再没一个人有此恩遇。

殿试对策也有自己格式,开头必有:“臣对臣闻”,结束部分则必须用:“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作为结束。不写题目,不许点句钩股。

整场考试时间为一天,由于避免起火,所以例不给烛。举子可以自带饮食,朝廷则在中午时提供一包宫饼,另有几大罐茶水备饮,于考试环境而言,实际很是艰苦。不过到了殿试一环,所有参考者的心思都在考状元上,于饮食或是其他的物质享受,都已经不大在意。即便饿着肚子,也没什么关系。

明朝的殿试对策多用散体,要求也很松。由于殿试选拔的是官员,实际束缚要求,比之前面的考试就减少了许多。既可以写一些对朝廷施政的看法,也可以针砭时弊,对当下存在的问题予以指出,如果顺带能举出解决办法,自然最好不过。

只是这道殿试考题,在范进看来,更像是一道站队题,不是什么考试题。

天下之政出于一,这个题目看上去当然没什么问题,属于标准的政治正确。这是从明朝一开始就定下的国策,不管换谁当皇帝,这条是不能动的。但问题是现在这个题目出来,时机有点巧妙,天下之政出于一是没问题的,但是出于谁人之手,在当下其实是大有问题的。

朱元璋定立制度,自然是希望把政柄把握在自己的子孙手里,如果其政策始终不打折扣无丝毫变化地延续下去,整个帝国的权力都会握在皇帝手中,没人能从皇帝手里把权力拿走。内阁首辅自身并没有根基,其地位完全由皇帝控制,皇帝想要他在位子上,其就可以工作下去,如果皇帝想赶人,也只是轻轻一挥,就能让帝国宰执身首异处。

在另一个时空里,崇祯时代大明已经风雨飘摇,皇权大不如前朝,杀首辅照样像宰鸡一样容易。不管首辅看上去多威风,其实都不能和唐宋时的宰相相比,两下的统治根基不同,基础不同,自身的权威也就没有可比性。所以从制度上看,天下之权只能出在皇帝手里,落不到别处。

但问题是,朱元璋的制度和大明的很多律法以及制度一样,都属于只强调合理性而忽略掉人性。一个疆域庞大的国家在正常运转,必然出现无数繁杂琐碎或又有些棘手难办的事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皇帝想要权力,就得要承担起当权者的责任。

权力要的越多,自己要承担的工作也就越重,只做一个简单的思考,大明两京十三省这么大的疆土,每个省份每天只发生一起事件,皇帝就要处理十五起突发事件。这些事件必须要处理的妥当,保证政策切实可靠有执行可能,不至于在地方上引起变乱,又不破坏国家的既有形态,这个要求就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何况一个国家一天又何止十五件事,而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是人杰。

朱家子孙并非都有祖上那般过人的精力,更不是所有皇帝都有着足够的睿智与政治手腕。更何况这份工作要求全年无休息日,每天所有时间都放在处理朝政国家大事上,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像朱元璋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这种堪比血汗工厂的工作时间安排自然也让他的子孙大叫其苦,不愿意像祖宗一样辛苦过活。

后世人说起明朝文官势大,总喜欢用阴谋论,却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文官势大本就是治理国家的必然需要。只要明朝想要维系一个大一统高集权的政权模式,就必须让文官势大。因为皇帝自己治理根本治理不过来,而且那种辛苦也是皇帝不愿意承担的。

当把一部分朝政交给下面大臣处理的时候,就必须把皇权被分薄下移,否则就没法干活。而皇帝要下面人干活,又要保证拿到权力的人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皇位,能选择的群体无外藩王、太监、文官、武将。

首先,藩王肯定要剔除掉,毕竟明朝国度从江宁搬到京师,就是因为藩王转职……从那以后,对这方面的防范异常严密。举个例子,比如某些穿越同道,想要建议皇帝对海外殖民,然后分封诸王,这在永乐靖难之后就是谁提谁死的建议。永乐自己就是藩王拥兵而反,你提议搞几个实权王爷,且在海外不受朝廷制约,到底什么立场?崇祯年间唐王带兵勤王救驾,转头就被崇祯塞进监狱里,也是一个旁证。

至于太监,这也办不到。

首先不认识字的太监没办法处理朝政,这是个最基本的常识。其次,认识字的太监其实也都是文官教出来的。内书房读书的太监,都由翰林教授文字,能被委派到内书房教书的翰林,大多会成为辅臣预备役,因为这样的内外相有师生之谊,处理起国家大事会比较方便。所以太监只是割了的文官,并不会比有某些零件的文官更值得信任。最后,太监也不是都值得信任,文官的中旨不奉就是被太监挤兑出来的。

中旨虽然名义上是皇帝颁发,但实际上完全可能出自司礼监某太监之手,皇帝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比如明宪宗时,要尊嫡母钱皇后和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同时确定徽号。当时太监夏时为讨好周贵妃,传谕独尊周贵妃为皇太后。大学士李贤、彭时力争,才两位太后并尊。整个事件,皇帝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以他名义下发的圣旨就已经到了百官手里。在明朝制度下,尊奉中旨很可能是尊奉太监的命令,长此以往,早晚会演变成唐末那种太监把持废立的局面。正规流程走完的圣旨,才最有可能体现皇帝本人意志。文臣只服从有内阁拟票的圣旨,其实这正是对皇帝忠诚的体现。

至于武夫,那压根就不能列为备选答案。武人掌权之后的皇帝处境,前朝经历的太多,明朝皇帝自然不会自己去找死。举个例子:明穿文宠儿正德,在历史上把二品武将都指挥毕春怀孕正妻宣到豹房侍寝,毕春只能乖乖服从命令,这便是武人本身不掌权,否则单这圣旨都可能酿成兵变。

几方面的力量计算下来,在维持现有模式不变,且保证国家稳定这个大目标下,可帮助皇帝治理天下的,就只剩了文官,于是随着仁宣之治以来,明朝的文官权柄渐渐加大,皇权逐渐下移,这也是客观条件下的无奈之举。

现在的万历还没成亲,从官场角度看,其根本还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让他出来挑大梁独掌政柄就是拿国家命运开玩笑,如果没有内阁辅臣,把全国的奏章都堆到万历面前没人替他看,那这国家用不了多久就会瘫痪或是发生内乱。在天子大婚前不能亲政,是经历过若干次动**之后,成熟的封建政权对于国家政权保障的一道约束器,保证国家不至于被某些不靠谱的帝王玩坏。

皇帝不能亲政,国家又必须运转,不能让地方上拿到自主权,这个时候的张居正实际就是代替皇帝出面治理这个国家。他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至少在当下这个时间段,张居正可以看做皇帝的代言人。

天下之政眼下是出在张居正之手而非万历之手,这是客观局面所导致的必然,非人力所能干预。由于其是首辅不是皇帝,不管再怎么霸道强势,下面的杂音总会是有的。朝中各方大佬不可能像儿子一样听话,张居正怎么说就怎么干。

接下来,随着他要推行新政,其手段可能越发酷烈,而引发的反弹可能也就越发大。自古以来奉行变革者,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原因也跟这有关。一方面窃取了太多皇权,导致天子不喜,另一方面破坏既有利益格局,让自己众叛亲离举目无亲,下场又怎么会好。

这份策论其实就是让进士们站队,看看这些未来栋梁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毕竟明朝到了现在,民间思想比较复杂,一部分读书人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大好的思想,认为偌大的国家应该因地制宜,给民间以及基层更多的权力。像是到了明末,大思想家黄宗羲就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这样的观点。如果此时这样的卷子出现,名次和前途,就难以讨得好去。

可是片面的支持政出于一,又有一个问题,到底这个一是谁?如果让皇帝认为进士实际支持的是张居正,当下就算没什么,未来亲政以后对其看法是否会好,也难说的很。

也有一种可能是皇帝眼下看了不爽,然后就忘记了,这概率也比较大,毕竟三年几百个名字,皇帝未必记的住。范进可以想到,赌这种概率的举子是最多的,作文时多半都是考虑的张居正态度,于小皇帝的态度考虑的不多,或者认为无关紧要。

问题是,这个别人能赌,自己不能赌,皇帝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自己。毕竟作为明朝当下著名大触,皇帝是少不了看自己漫画的,范进这个名字三天两头能出现在他眼里,想忘都不容易。在看漫画之后,难免会惦记起自己写过什么,那时候如果调卷发现自己立场有问题,那也很麻烦。毕竟嘉靖皇帝就是刻薄寡恩的,他孙子谁知道会不会也是这么孙子,还是谨慎些为好。

思忖了好一阵,范进才开始打草稿,起手空两格,“臣对臣闻,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

这篇论,范进首先承认天下之政出于一的必要性,正当性,先进性,谁反对这个谁就该被砸碎狗头……但是并没提及,这个一是谁。接下来笔锋一转,又阐述对于人主而言,政出于一,就是要自己的心也放在政上。喜好游玩,歌舞,宴会,都会导致分心,而人主分了心,政就没法出于一。

而身为人主用什么方式秉政,也是个问题。单纯用威风武力,都只会激起民间动**,并不利于江山稳固。要想江山太平千秋万世,就还是得用贤良臣辅佐。

到此,范进在文章里就开始埋伏笔,人主苟有志一天下政者,必期贤辅相……皇帝想政出于一,是绝对没问题的,也是应该的。但是应该的事不等于能做到,汉之宣,唐之宪,都曾想过收天下之权,结果都不怎么好。原因就是身边缺少一个能一心一意为人主服务的贤辅相。是以今天,这样的贤相出现,是我大明之幸,陛下之幸,亦是百姓之幸。人主贤相相得益彰,纪纲何患不明,治军何患不物,赋民何患不清?古天下有政本者,相之谓也。

等到落上臣谨对三字,范进甩甩手腕,侧头看向手边计时沙漏,时间差不多已到了午时。金銮殿内依旧安静,除了书写之声,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满朝文武人数虽多,却没人敢发出动静,以免承担惊驾或是打扰考生之类的罪过。

小太监已经把宫饼和茶水发下来,但是真正去吃的没几个。殿试虽然可以起身喝茶,但是不许上厕所,中途起身方便就等于是交卷。为了不排,就只好不吃不喝,为了功名前途忍一顿,谁都做的到。

再者殿试不给烛,到时间就强行收卷,而在这种大考里,所有人都得用心构思文章揣摩词句,虽然是千把字,但是写起来速度快不了,一天时间未必够用。大家都惟恐不能按时交卷,所有时间都用来写东西,没谁顾的上吃饭。

范进低头看看那洁白的高丽纸上,自己那黑大光圆柳骨颜肉的馆阁体文字,心里基本已经有了把握:大概这样就没问题了。

张舜卿在路上对自己科普过,所谓殿试策论其实在隆庆时期就已经有些模式化,按范进的说法,就是变成了套路文模式。考生按照黄金三章规律写些空话套话:策问多系君德君心,圣学圣政等套数,自恭维以下颂圣语及末后条,俱模新范旧,但于中间填实数段,临时模仿策略问大旨……

自己的文字是张舜卿这位才女点拨过的,加上原有的底子,应该不会差劲。心头一宽,胆子便大,解开宫饼外包裹的红绫,拿出来放在嘴里大嚼,又把茶拿起来喝。

万历坐在御座上向下看着,两下之间是有一些距离的,大殿太大,一些倒霉的举子被分到光线阴暗的角落里,不但皇帝看不到他,他自己其实也看不清字。分到这种位置的考生,基本就是认倒霉,混个同进士就算了。

范进这个会元在此时有很大便宜,分到的是最靠前的位置,不但光线充足,万历也可以看到他。本来看着几百人写字是个很无趣的事,但是心境一变,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变了。想着这几百人里,可能日后会诞生一些惟自己马首是瞻,自己说什么,他们就执行什么的听话臣下,于心境上的无聊,就被兴奋所取代。

看着范进在那里泼墨急书时,万历甚至在想,范卿若是此时是在画画,不知道能画出多少内容来?上次到了八百破十万,听说后面还有八大锤,挑滑车,不知几时能到。

有了这些想法,也就不觉得闷,再看到范进举起宫饼大吃特吃的样子,心中顿觉得有趣。招呼过冯保,在其耳边道:“大伴你看,满朝举子,就只范卿一人在吃东西,看来本科已是胸有成竹。朕想赏他几道点心,以示嘉奖……”

“陛下,此事不妥。让其他举子看见必以为万岁心有偏爱,就失去公平了。”

“大伴你的意思是?”

“奴婢以为,再赏一包宫饼一杯热茶就是了,再说他还要答卷,不能总吃东西。”

万历点点头,“那便去办吧。”眼中掠过一丝阴郁,只是这情绪来快去快,冯保的注意力都在殿中,并未在意。即使看到,也只认为是小孩子闹闹脾气,并不当一回事。